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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由此两日来越发寂静,连着那夏金桂也比头前安生了不少,独有一个宝蟾,犹自兴风作浪。只众人皆不理会,终有一回闹得薛蟠打骂了一顿,那宝蟾方自降服了些。夏金桂冷眼瞧着,虽还有抑郁不忿之念,到底也先压下不提。
不曾想,王夫人这会儿倒是亲自登门来。
薛姨妈满心恼恨,到底还念着一点姐妹情分,只将宝钗遣去屏风后头,自家略迎了迎,又令端茶,态度却比平素冷淡了十分。王夫人皆看在眼中,却也不恼,倒越发有几分羞惭,因叹道:“连妹妹也都恼了我?也是,这样的事,我自家也脸红,何况妹妹为人父母,如何不恼?”
薛姨妈却不言语。
“这几日我不曾过来,不为旁的,只想着妹妹略略静一静,能容我入门,说两句体己话。不为旁的,只为了宝丫头——旧日我便说过,若事儿不成,原是我对不住妹妹,对不住宝丫头。该是恼恨的,我合该受着。只宝丫头素日是个好的,万不能委屈耽误了她的。”王夫人柔声细语,缓缓道来,不为旁的,只想照着旧日所说,亲自为宝钗说亲。
她说得真心,薛姨妈思及往日种种,又想着宝钗如今年岁,到底应允下来。
得了这一句应允,王夫人忙去筹备,不出三五日,倒是细细理出个单子,又思必得一一打探清楚,且要细细瞧过了的,才能作准。由此,她倒将宝玉一事暂且搁下,一径用心。贾母瞧在眼里,却并不理会,只着意宝玉。至如旁人,若有知道的,也皆无言语。
独有李纨心里有几分伤感:兰儿是嫡亲的长孙,且还没得这一份心。
只她身为小辈,又是孀居,一个字也不合多说,一点心思也不能显露,不过坐在那里半晌,就自作罢。偏这会儿她那寡婶李婶娘过来说话,倒让李纨心头又压了几分愁绪:她是个寡妇,偏婶娘也是寡妇,一重接一重的,连着纹儿绮儿也受人轻慢。不然,那邢岫烟父母是酒糟透了的人,本自寒素人家,怎么薛姨妈说亲,一个字也不提纹儿绮儿,径自就瞧中了她!
想到此处,李纨心里便有几分委屈,又想着李婶娘入京已久,所念儿女婚事却一丝儿头绪也无,犹豫片刻,她终究道:“婶娘入京的心意,我是深知的。只现今看来,却是难做。如今倒有一处可说的,不是婶娘可愿意试一试?”
那李婶娘素日种种,不过是想为两个女儿求一门好亲,偏上京后却一无所得。现今听得李纨如此说,她忙道:“我的心思你尽知道的,但凡有旁的好去处,我尽愿一试的。”
李纨方道:“纹儿绮儿皆是品貌双全的,倒是我们时运不济,偏委屈了她们。旁人又不知根底,只瞧着面上光鲜,方不好说亲。现今林妹妹已然出阁,她虽年轻面薄,到底与纹儿绮儿相交许久,深知为人的。且那顾家也是诗书官宦人家,想来同年同窗也是尽有的,若是能有一二个好儿郎,细细算来,岂不正合宜?”
第一百八十五章闻筹谋顾茜直言意
李婶娘听了,也不由点头,只是她也深知李纨身在贾家,举动言谈皆不自由,便道:“这事儿虽好,只不好说。”李纨便道:“这却不难,我正想着为兰儿求个西席或是好书院,如此去信一封,将这两件事皆提一提。成与不成,皆是有个由头,便是老太太、太太也不会深究的。”
听是如此,李婶娘方才点头,两人又自商议了一回,李纨方斟酌着手书一封,使人送到顾家。黛玉得了这一封书信,不由诧异,先问了贾母等人安好,又问那婆子:“大嫂子使你过来,除了这书信,可还有旁话?”
那婆子摇头道:“大奶奶只说问奶奶姑娘们好,便使我送这书信并那两匣子点心,道是尝个鲜儿,并无旁话。”黛玉点一点头,方将书信拆开细看。
只看了几行字,黛玉便眉间微蹙,轻轻咦了一声,却并不言语,只将书信看罢,方令人取来笔墨纸砚,回了一封信,令那婆子带回去:“代我问嫂子并兰儿好。”那婆子答应一声,便回去了。
黛玉却有些怔忪。
紫鹃从旁瞧着有些异样,便笑着将一盏茶端过来,又道:“奶奶,大奶奶素日安省的,今儿怎么使人过来?”黛玉端起茶盏轻轻啜饮一口,便搁在边上:“再是安省,也有牵肠挂肚的事。”说着,她瞧着周围也无旁人,便低声将事儿道明。
听说李纨今儿书信过来,是为了堂妹并亲子日后前程,紫鹃也不由点头叹道:“可不正应了姑娘的话,这样的事,便是真佛也要动容的,何况大奶奶。只是这两件事儿都难做呢。两位李姑娘虽是生得花骨朵儿一般的人物,言语行动也挑不出什么,只命苦了些,倒叫世人看轻。现大奶奶的叔叔也在京中呢,一时竟也不曾定下。至如兰哥儿的西席,早年连着宝二爷环三爷一处,现今若单单要为他寻一个,怕是老太太、太太未必喜欢。至于到外头书院里头,越发不能张口。姑娘可得仔细。”
她说得有轻有重,黛玉也听得明白,又想起自己也曾经历过郑家那一回,不由叹道:“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或有愁苦悲惨也是有的,偏有那么一起子人,嚼着刑克八字不放,倒将真人搁在一边。说来我们这些个远近亲眷姐妹,我与云妹妹、二姐姐、四妹妹、宝姑娘、琴姑娘,又有哪个是父母双全的?算来只得大姐姐、三妹妹、邢姑娘,连着一半也无,又有人生四十古来稀之言,可见也算的常情了。偏人人都不肯饶过一张嘴,非得刻薄不饶人。”
紫鹃听了,却不言语:这也就是奶奶口里言语罢了。正经照着世人言语,也就只得云姑娘、四姑娘并两位李姑娘,原是年岁极小乃至算是襁褓时便丧了父母,才是真真有些刑克的说头。再有,两位李姑娘,亲娘是孀居,堂姐又是孀居,凑到一处,又是不同,哪里能算到一处的。
只这样的事,她虽是知道,心里却也不甚依从,又深知黛玉习素性情,因道:“奶奶原是深知的,何必理会这些个俗人?不过真有合宜的,再说合罢了。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缘分使然的事。却是兰哥儿这一条,不知如何做去。”
“这个倒是你想差了,我与子盛商议,若有合宜的,只管荐与二舅舅便是,道是须得他取舍就是。”黛玉却是心思细致的,又有李纨书信之中言语,早已想到这里,此时说来,也是徐徐如清风拂面:“到时候,老太太、太太那儿自有舅舅区处,也省得大嫂子因着孀居,不好言语。至如旁的,想来她也是早有准备,心内有数的。再有,这事儿若成,宝玉总有老太太,环哥儿兰哥儿有个先生督促学业,总算来也是一件好事。”
“依着我看,宝二爷这般也不是个长法儿。虽是待我们女孩儿好,可他总也是男人,哪能常在内宅里头厮混?便是不愿读书,也要与琏二爷一般,料理些事体才是。”紫鹃摇了摇头,倒有几分纳闷:“怎么奶奶话里说起来,倒不是这么个意思?”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何况世人?哪儿能都从一处算来?论起来,天生秉性,父母教养,世道经历,种种繁复不一,方有这千百个不同的人。偏这世道艰难,又有种种规矩礼数,必要人一个模子出来,竟叫人生厌。”黛玉说起这些,便有些神色恹恹,声量也越发低微:“若能承担一家子,固然是好的,若是不能,难道竟逼着不成?那到了头,究竟是为这么个人,还是为这么个依靠?”
紫鹃半是明白,又半是糊涂,动了动唇到底不曾辩驳,只道:“奶奶心里有数儿,也就是了。”黛玉细看她两眼,却是一笑,道:“我哪里是心中有数,不过是没法子罢了。旁的不提,如今说起两位李姑娘,我再不认得甚个外头的男人,说不得便要托子盛。既是如此,总也要提一提我们茜姑娘的大事。只是这事儿,我素日瞧着,她竟并不留心在意。若我提了,她未必欢喜。”
然而,黛玉她虽是有心,却也实在料不到,顾茜闻说做亲成婚这一件事,竟立时摇头:“嫂嫂一片好心为我,我是深知的。可依着我本心说来,却这有一句话——实不愿意的。”
黛玉怔忪半晌,便道:“平日里我与你言语,便觉有些异样,竟不是寻常女孩儿的心思肚量。那会儿也只说是经历见识不同,方另有一番心思。然而,便是如此,我也万万料想不到,你竟是这么个主意!”
顾茜轻轻一叹,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本不是生于斯长于斯,从小一应观念便是生在另一种土壤之内。就是那个世界,也不知从何寻那么一个人,能知心知意,同心同德。何况是这个世界?
和光同尘,原就是世间最容易也最艰难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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