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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拇指一弹,铜钱在半空飞旋起来,很快下落,“铛”的一声,撞在了案头那一尊沾着血迹的小香炉上,露出无字光背的反面。
于谦盯着这枚铜钱,下颌的胡须微微抖动着。难怪太子在过南旺闸的时候,突然问起河务漕流的事情,还问得如此详细,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捧起铜炉,声音有些颤
“殿下不记得了吗您还曾对这个香炉起誓,一定要回返京城。这是为了天子,为了宗室,为了社稷,容不得您任性这是您身为人君的责任。”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不是于廷益你教诲本王的话吗难道吴定缘不是民难道孔十八不是民难道白龙挂和郑家兄弟不是民难道你让本王一次又一次从他们身边走开不成”
朱瞻基的“歪理”,堵得于谦一时说不出话来,可他也不打算退让。兹事体大,哪怕要失礼僭越,也不能容许中途出现偏离。于谦脖子一梗,伸开双臂挡在了舱门前。
“你不听朕的命令了吗”朱瞻基死咬着“朕”字,试图散出祖父和父皇的气势。
“您还不是天子呢”于谦也豁出去了,“就算殿下登基称帝,更该知道,皇帝行事须心系天下,更不得随心所欲”
朱瞻基道“你不是说,本王还不是天子吗那正好,不必被皇帝这个头衔束缚了”于谦一阵哑口无言,觉得自己被绕进去了,他一时想不到辩驳的法子,索性一挺胸膛“我忝为右春坊右司直郎,本职正是负责东宫弹劾、纠举,储君有偏失之行,合该劝谏劝谏不成,则强谏强谏不成,则死谏”
天下虽大,忠臣何稀于谦脸上那副表情,赫然变成一张“你想去济南,除非踏过我的尸体”的揭帖。这君臣二人双眼鼓鼓,互相瞪视,彼此推搡,谁也不肯相让,眼看就要扭打起来。
于谦歪头看向苏荆溪,示意她也说两句。苏荆溪却站在原地,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于谦喝道“当初在淮安,你不是说那家伙一心寻死,让我们不去管吗你再给殿下说一遍。”朱瞻基把脸一沉“本王计议已定,任谁也别想改变,就是苏大夫你也不行。”
苏荆溪垂良久,方才缓缓抬起头来“殿下听到的消息,白莲教是三个人赶往济南”
太子一怔,她怎么又说起这个来了忙回了一句“不错两个护法,一个叫昨叶何,另外一个肯定是梁兴甫。”
苏荆溪伸出一根葱白指头,轻轻在琴弦上抚着,让她的话带起一种微妙的旋律“这便奇怪了。这场横跨两京的图谋,除掉太子乃是重中之重。可为什么白莲教放弃截杀,把这两名护法调去济南了呢”
这一句话,提醒了另外两个人,尤其是太子。
他之前一心想的是吴定缘被绑的事,却没从更大的格局上去思考。白莲教从南京一直追击到淮安,如附骨之疽。可一过淮安,登时风平浪静,有什么理由让他们放弃追杀
太子和于谦暂时放下了争端,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不过多时,两人眼神同时一亮,异口同声道“换人了”苏荆溪双眼微微睁大了一些,既像是肯定他们的答案,又像是被这个答案所震惊。
朱瞻基抢先大声道“白莲教撤走,只可能是那个篡位的反贼打算亲自出手”于谦眼皮一跳,一句话堵到了嗓子眼。
他很赞同太子这个判断,追兵不是消失了,而是换人了。但这么往下推演,便会出现一个尴尬的结论篡位者所能调动的资源,绝对过白莲教、朱卜花或汪极。他既然知道太子沿运河北上,势必在临清布下天罗地网。不,搞不好整条运河的北半段,都密布篡位者的眼线。
这,这不正好给了太子一个借口吗
苏荆溪这时又道“我兵法读得少,可也知道以奇制胜的要旨。敌人既然希望在临清迎接我们,那”
于谦大怒“苏荆溪你到底什么立场在淮安劝太子不救人的是你,现在劝太子去济南的也是你”苏荆溪淡淡道“我只想让太子尽早抵达京城。之前太子并未说出白莲教的动向,北上自然无虞,现在局势有变,也该及时调整才是。”
太子不悦道“于廷益你有脾气冲我来,别去凶苏大夫。临清如今凶险得很,你也得承认吧咱们跳开漕河径直去济南,不正好避敌锋芒吗至于救吴定缘什么的,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
于谦忽略掉太子最后一句欲盖弥彰的话,道“去济南或可避开埋伏,可也会耽搁时日,万一赶不到京城,岂不是耽误了大事吗”
朱瞻基一抬琴身,从琴脚下取出一张写满数字的水路图“我算过水程了。现在从安山湖出的话,二十六日能到济南,救下吴定缘,二十七日从济南府快马北上,前后两百一十里路,二十九日即能到德州。那里也是漕河必经之路,经沧州至天津卫,再转白漕至通州,六月三日之前也能到京城,最多路上辛苦一点。”
于谦脸色变得更难看了,看来太子早有筹谋啊,恐怕一路上都在偷偷摸摸计算。他的心中,涌起一种不被信任的淡淡忧伤。
“这个行程里,一点余量都没留,中途有任何差池或耽搁,都会让我们错过最后时限。”“难道走临清就不会耽搁了吗”太子反驳。
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于谦。“张侯,对了,张侯还在临清等着我们呢殿下您难道不去见舅舅了”
“这个我早就考虑过了。”太子平静地一甩手,“我们分开走。本王一会儿就去济南,而于司直你就留在这条船上,直接去临清见我舅舅,咱们在德州会合。”
于谦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什么意思,太子不让自己跟随了
“临清那边得有一个人去跟我舅舅见面,于司直你是最合适的。放心好了,敌人找的是我,不是你,他们在临清的天罗地网,罩不到你头上。”朱瞻基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
“这殿下您孤身一人去济南,这怎么行”
太子不耐烦地摆了摆袖子“本王不是孤身一人,苏大夫会跟着。她的手段和见识,你也是知道的,不会有大碍。”
“可若碰到危险,她一介弱女子怎么”于谦话没说完,太子毫不客气地打断“若碰到危险,你在又有什么不同”于谦一阵语塞,他挣扎着又道“苏大夫精通医术,可并不熟悉官府之事。济南府乃是山东治所,与那些官吏交接折冲,得有人才行。”
朱瞻基的嘴角缓缓上翘,露出一个满是嘲讽意味的微笑“于司直,你不是劝谏本王不向沿途官府透露身份吗又何必担心这个呢”
于谦双肩一颤,如遭雷殛。他终于现,太子从淮安开始对自己的古怪态度,根源究竟在何处。
原来殿下一直对“不得表露身份”这条规矩耿耿于怀是啊,从金陵开始,这支小小的逃亡队伍屡遭磨难,很多时候只要太子一亮身份,即能解决,却偏偏被横阻下来。一次次磨难,一回回隐忍,换了任何一个人,时间长了肯定积懑于心为何锦衣偏要夜行为何腰悬宝刀而不得出鞘
道理都明白,但情绪可是难以消解的。
归根到底,还是我未能体察主君心意,未能尽到辅臣之责啊。于谦一念及此,灰心地闭上眼睛,颓然跪倒在地“臣谨遵王命。”
太子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忽有不忍,可他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说出口。
无尽的黑暗,无休止的颠簸、震惶。
吴定缘觉得这段时间的感受,简直就是自己的人生写照。他已经放弃了计算时间,因为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定期送到嘴边的硬炊饼,能够勉强标记一下日子,大概是三天到四天光景。
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处于黑布蒙眼的状态,目不视物,只能趴在马背上不停颠簸。梁兴甫扭伤了吴定缘的手腕和脚踝,让他只有余力在马背上平衡自己,没有力气逃走。
其实梁兴甫的担心是多余的,吴定缘一点逃走的念头都兴不起来。他现在生不足恋,死不足惜,哪怕是这么软绵绵趴在马背上驰骋到天边,也随它去便是。
这么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吴定缘感觉胯下的坐骑度开始放缓。他挪动大腿和腰部,让屁股在尖鞍上调整了一下姿态,直到马完全停住脚。一只大手把他拽下马来,吴定缘两股酸痛,几乎站立不住。
“呼啦”一声,他的头罩被摘了下来。耀眼的阳光像匕一样,陡然刺入双眸,令吴定缘疼得夹紧眼皮,只敢张开一条窄窄的缝,朝外看去。
眼前似乎是一处不甚高大的门楼。随着眼睛慢慢适应光线,他观察到了更多细节。这座山门高约两丈,宽也有一丈多,显得颇为瘦长。底座石基,墙体砖砌,卷棚顶上覆着一层灰澄澄的出山瓦筒。正中是带着拱券的包边门洞,门楣上书三字白衣庵。
不过这座庵并不在什么秀美山林之间,它的门楼两侧被两道土夯墙紧紧夹住,显得极为局促。那两道土夯墙的尽头,是两处略显破落的民户院屋。再远处,院屋连接着更多同样风格的建筑。它们密密匝匝地簇拥在一起,如棋盘一般紧凑。一排排悬山顶的浅白屋脊彼此侵占着空间,浓密到透不过来气。
这座白衣庵立在这片民宅之间,就像马头墙里的一块眠砖,不仔细看,根本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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