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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脑子的少年意气,忽然便冷却了下来。
是啊,也许这正是政敌设下的局,要的就是让他御前失态,到时候不光死去的阿翁不能幸免于难,连他自己也会被拖拽进深渊,让圣上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永生永世圈禁他。
所以要忍,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忍。
他低下头,将所有愤怒和屈辱含在嘴里,和着血泪一起吞了下去。他甚至不能让人看出他的颓废,必须把自己的心淬炼成铁,才能铮铮站在众目睽睽之下。
但圣上却没打算放过他,面上带着一点悲悯之色,垂眼唤了声冯翊王,“朕这样处置,你会怪朕吗?”
神域忙做出恭敬的样子来,如圣上所愿俯下了身,“臣蒙天恩,得以还朝,对陛下只有无尽感激。二十年前的旧事,事关臣先君,臣虽不能因私为先君辩驳,但臣身为人子,愿替先君领受责罚,一切但凭陛下做主。”
他的话说完,朝堂上的臣僚便衍生出奇异的众生相来,有人悲悯,有人讥嘲,有人不屑。也许在大多数人看来,先冯翊王生了个不孝子,为了王爵和厚禄,连辩解都不曾为生父辩解一句。但同平章事等人却松了口气,宰执们知道,这才是目下唯一妥善的对策。插手不得,就替父领受罪责,既让圣上满意,也尽了他人子的孝道。
果然这话让圣上放下了戒心,他本以为奏疏公之于众后,必定会引发神域的激烈抵抗,毕竟年少热血,稍有不慎就逾越了。他也存着看戏的心情,期待神域的反击,可惜啊,并没有。
神域的反应,在他看来仅仅是纯粹的宾服和认命。二十年前那位阿叔自尽时,圣上已经弱冠了,他还记得先冯翊王的为人,过于温文沉静,沉静得甚至有些雌懦。这样的人生下来的儿子,性格上必定传承了这种缺陷,他试探了,也证实了,不出所料,便也放心了。
兄友弟恭的戏码还是要演一演的,圣上的语气和软下来,怅然道:“二十年前你还不曾出生,先辈的种种与你并不相干,你何罪之有呢。这件事就交给廷尉吧,总要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一面又好言开解,“这是政事,而非家事,你既然还朝了,就要懂得大局为重,不可心生怨怼,明白么?”
神域道是,但这番可笑的言论,足可见圣上的虚伪。他要鞭挞他死去的父亲,却要求他国事家事分开,如果哪一日能够细数肃宗残害手足的罪过,圣上还会如此慷慨激昂吗?
反正高坐龙椅的人达到了目的,这件事暂时可以丢在一旁了。
后来又议了农耕赋税事宜,一场朝会完结,各路人马退场。神域从朝堂退出来,目送徐珺趾高气扬地踱着方步走远,暗中咬紧了牙关。
先前给他暗示的温迎见他驻足,抱着笏板上前来,向他微呵了呵腰。
温迎是当初极力主张迎接冯翊王血脉还朝的一派,对神域自然也是极尽爱护。今日朝堂上的种种,就算是混迹多年的老油条也忍不住义愤填膺,小冯翊王年轻,能生生忍下来,也让他对他更多了几分敬重。
但是该如何宽慰呢,说人在矮檐下吗?不合适。最后还是搬出了一套老生常谈,“成大事者,必要经历常人不能承受的磨难,大王是先冯翊王血脉,虎父焉能出犬子?事态正复杂时,万不能将自己葬送进去,这话不需我来说,大王也应当明白。”
神域这时才定住神,深叹了口气道:“温公说得很是,但我不能为父请命,实在枉为人子。”
温迎却摇头,“闻谤而怒,虽巧心力辩,亦如春蚕作茧,自取缠绵。睦宗的政令,跨越了两代帝王,实在不该再议,朝中宰执们自会向陛下谏言的,大王稍安勿躁。”
神域心里隐隐有了点寄托,拱手道:“如此,就托赖温公与众位相公了。”
温迎没有再说什么,比了比手,引他一同迈出了端门。
御道上,两下里别过了,卫官长陈岳屹才迎了上来,压着嗓门回禀:“校事府昨晚连夜派人前往湖州,出南篱门时遇守门兵卒阻拦,还将人打伤了。算一算脚程,五日能打个来回,大王早作打算。”
神域颔首,“且让他们把唐家人带进建康,王朝渊越是刑讯逼供,于我越有利。”
陈岳屹道是,但又不甘心,亦步亦趋道:“大王还是得想个办法,替先王脱罪才好。”
神域凉笑了声,“先君违逆了睦宗,是不争的事实,你可知道为什么?”
陈岳屹迟疑地望着他。
“我。”他说,“我就是最好的证据。”
陈岳屹怔了下,神色不由黯然。趋身护他到车前,脑子里忽然蹦出个想法来,“大王,有个人,或许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
神域登车的动作一顿,回身问:“谁?”
陈岳屹道:“晋国大长公主。”
晋国大长公主神玉衡是肃宗胞妹,是今上嫡亲的姑母,虽然不是先冯翊王一母所生,总算同出一父,幼时也曾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彼此之间多少会有些旧情。
但神域与这位姑母并不相熟,只在回朝后的大宴上见过一回,彼此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客气话,就再也没有交集了。现在因这种牵扯朝政的事登门相求,有几分胜算,实在说不准。
若换成平常,他是绝不会利用这层关系求到她门上的,但眼下走投无路,死马也只好当做活马医了。
于是命家仆驱车前往东长干,东长干那片是显贵之地,长公主府就在长巷的最深处。
到了门上,请人进去通传,想必大长公主也很惊奇于他的到来吧,很快便派了近身的女官出来相迎,将他迎进了前面的厅堂。
大长公主坐在圈椅里,因上了点年纪,动作迟缓了,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见他进来,站起身笑道:“今日是吹了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结果话音方落,就见神域撩袍跪在她面前,叩首道:“求姑母怜侄儿孤苦,帮帮侄儿。”
大长公主吃了一惊,忙垂手把人搀扶起来,仔细看脸色,孩子像是吓坏了,便温声道:“出了什么事,慢慢说,哪里犯得上行此大礼。”
神域将前后经过娓娓与她说明,最后紧握住大长公主的手,凄恻道:“姑母,我阿翁已经过世二十年了,二十年,难道还不够抚平一切吗?如今陛下要秉公办事,我无力阻止,要是早知如此,我情愿死在湖州,也不回来受这锥心之痛。姑母,您是我的亲姑母,是我阿翁的亲长姐,姑母如何能看阿翁身后受辱啊。求姑母可怜侄儿,向陛下求情吧,不要再让那些好事的臣僚,惊扰我阿翁的亡魂了。”
大长公主听得震惊,“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的又翻出来?”
神域泫然欲泣,“想来我回朝,引得人不快了吧。陛下虽顾念手足之情,却无法杜绝那些诛心的奏疏,我如今是无处求告,只有寄希望于姑母了。”
他一番话说得恳切,大长公主虽然不问世事多年,但站在大宗的立场上看,这确实是一桩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仔细打量神域的眉眼,他与先冯翊王有七八分相似,大长公主看着他,就想起那位早亡的阿弟来。
要论姐弟间的情义,其实很一般,二郎是续弦夫人所生的,他出生时,自己已经十四岁了。年龄的悬殊,加上王府里的孩子各有傅母教养,平时也不常走动。后来她出阁,就更为疏远了,只在每年家中有大祭祀时,才偶尔见上一面。
亲厚虽说不上,但亲情总是在的,男人们争权夺利,最后自己的胞兄胜出,那位小阿弟下场很是可怜,她除了嗟叹一声,也没有别的办法。
如今神域回来了,他是魏王一脉仅存的硕果,陛下御极多年无所出,必定要让同宗血脉承继香火,否则肃宗忙活半天,岂不是又将大宝拱手送到了广平王子孙手上。
亲疏相较,泾渭分明。大长公主虽然也料到了圣上趁势打压的用心,但将陈年旧事重新翻出来,气量未免过于狭小了。
颇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大长公主没有理会傅母递来的眼色,沉声道:“你别急,容我进宫面见圣上,好歹倚老卖老说上几句话。”
神域大喜,忙道多谢姑母,“侄儿原不敢叨扰姑母,来前还犹豫了许久,早知如此,一散朝就该登门的。”
大长公主一笑,“可见你还是与我太疏远了。不过这件事我虽答应你,却不能夸海口下保,陛下思虑周全,远非我能左右。若是不成,你也不要难过,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神域已经很感激了,嘴里应是,比手引她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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