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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1页)

陶陶早年做菜场,后来贩卖“醒宝”香烟,摆蟹摊,开小旅馆。九十年代某个阶段,鲈鱼刺身行俏,有一位过房阿姐,介绍某某鱼塘的老板,让陶陶赚了一票,但好景不长,生鲈鱼有肝吸虫肺吸虫,相关部门文,禁止生食。吃客点菜,饭店只火腿片清蒸,糖醋,茄汁松鼠的烧法,鲈鱼身价回落。与此同时,海鲜昌盛,福建广东的海鲜佬纷纷登6本埠,承包饭店水产,全包鱼缸系统,善养海货,陶陶缚手缚脚。巧的是,大闸蟹飞机可运,行情南北见旺。港台人,北方人开始通吃,生意滚热。

陶陶重回蟹生意本行,开公司,打电话捉户头,捉到公司礼单,就赚到银子。做各种大生意,当时样样凭上面批文,大量送礼。谈生意,就是跑北面,跑批文。生意人开出应景礼单,两样最时髦,一是清水大闸蟹,二是松下d,也就是大碟机。礼单比如,蟹三十篓,大碟机二十,三十台,另配碟片多少套。这种单子,陶陶逐渐是行家。这票生意里,大闸蟹技术含量高,要懂蟹经,会看货色,善谈价钿。大碟机的卖家,包括私人碟片黄牛,型号内容,基本死的,蟹是活货,运到北京,蟹死十篓,就全部泡汤,不仅是铜钿银子,关系到面子,衬里,甚至性命交关。连续几个秋冬季节,芳妹到了床上,也太平不少,男人高度紧张,身体为重。蟹簖方面,有人寻陶陶,公司老板寻陶陶,电器行老板有委托,大碟黄牛手里,也有蟹生意做,陶陶实在忙。

某年秋天的夜里,芳妹陪了陶陶,七转八弯,走到成都路,去大碟黄牛孟先生的房间里看货色。孟先生是音响行的店员,白天搭到客户,夜里带进自家房间挑片子,骑两头马。两人走进孟先生房间,已有一位女客稳坐吃茶。底楼前客堂加天井,封成一大间,朝东墙壁,全部是碟片抽屉,备了活动木扶梯,大碟片满坑满谷。陶陶看看房内,不见女人用品,断定孟先生是单身。芳妹嗲声说,孟先生,这是我老公陶陶。孟先生不响,拉开数只大抽屉,点点头说,一般的货色,就是这点,两位挑挑看。陶陶走近,抽屉里眼花落花,密密层层,排满四十厘米见方的原装大碟,封套开面大,分量重,拿出三四张,已经托不稳。芳妹说,孟先生架子太大了,过来帮我看呀。孟先生说,两位先翻一翻,货色来路正宗,这趟准备买多少。芳妹说,廿张上下,送高级领导,我老公,也想买几张看看。孟先生说,上海人买了自看,少见的。陶陶不响。孟先生说,我不是小看人,政府禁止私人开录像馆,每张碟,至少要三四百朝上,要自摸,有这种身价买吧。陶陶说,喂,我买不买管侬屁事,死老卵。孟先生一噎。此刻,吃茶女人过来,敬上一张名片,讲北方话说,两位好,我也是来看碟的,咱们一块儿瞧瞧,我知道一些。陶陶接过名片,上面是,上海海静天安实业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潘静。

孟先生上来,摸出一枝七星香烟对陶陶说,对不住,今朝有两笔货色,一下船就扣留,我心情不好。芳妹娇笑说,陶陶哪里会动气,孟先生做生意,至真的。陶陶说,我无啥,是真的不懂。芳妹说,孟先生有魄力,片子已经多到这种程度了。孟先生说,哪里呀,主要是现在的大小老板,大小领导,人人喜欢看,货色进得越来越多。芳妹说,我只能旁边等了,请孟先生,潘总,帮我解决。潘静讲北方话说,成,姐姐,你们这回买的片子,送什么人哪。芳妹一呆。潘静说,是什么文化背景,是男是女,是大领导,还是个体老板,咱得掌握。陶陶不响。潘静说,这儿的碟,我拿了不下四五百张,基本分三档,就是文艺片,动作片,情色片,最后这一类,也有讲究,是丁度巴拉斯,还是日本s,玩制服的,还是玩恶心的,真刀真枪直接齐活的,再比如,我前边说的三大类,您得细分港台,美国,欧洲电影,等等等等。四人逐渐有说有笑,等片子选定,回去路上,芳妹忽然立到路灯下,看了陶陶说,老毛病又犯了是吧,刚刚盯紧了潘小姐,上瞄下瞄,看我回到床上,夜里仔细收作。陶陶说,本来我就想讲了,七转八弯穿这种小弄堂,熟到这种地步了,姓孟的,一看就不是好人。芳妹不响。陶陶说,一见姓孟的,嗲到这种地步,骚货。

认得潘静,陶陶寂静无语。潘静谈d的样子,像是乱中见静,印象深刻。以前电影开场,银幕里跳出一个“静”字,工楷或者手写,配一轮月亮,几根柳条。观众等于集体识字,静下来,看“静”字的结构,充满期待。幻灯机不稳,有磨损,“静”字就抖,月亮有悉悉洒洒芝麻点,大家笃定泰山,“静”字来了,要开始了,要看了。条件反射,潘静这次是让陶陶重返儿童场,此种心思,陶陶无法告诉芳妹。想起潘静,四面就静。上海女人三字真经,作,嗲,精,陶陶全懂。上海女人细密务实精神,骨气,心向,盘算,陶陶熟门熟路,但关于潘静,以往所有的应对,胡调方式,完全失效。

到了第二年秋,有一次潘静来了电话,询问大闸蟹行情。半个月后,电话再来,询问蟹经。陶陶讲北方话说,讲起来哕嗦,八十年代前,北方人一般不吃河螃蟹,青岛大连人,吃海螃蟹,北方河里有小蟹,农村放牛的小孩子,捉几只,丢进火堆里烧,剥不出多少肉。潘静笑笑。陶陶说,螃蟹和大碟,道理一样,必须了解对方背景,有不少大领导,江南籍贯,年轻时到北面做官,蟹品上,不能打马虎眼,苏州上海籍的北边干部,港台老板,挑选上就得细致了,必须是清水,白肚金毛,送礼是干嘛,是让对方印象深刻,大闸蟹,尤其蟹黄,江南独尊,老美的蟹工船,海上活动蟹罐头工厂,海螃蟹抓起来,立刻撬开蟹盖,挖出大把蟹黄,扔垃圾桶,蟹肉劈成八大块装罐头,动作飞快,假如送礼对象是老外,您还真不如送几磅进口雪花或西泠牛扒,至于真正的北面人,包括东北,四川,贵州,甘肃,一般的品相就成了,配几本螃蟹书,苏州吃蟹工具,镇江香醋,鲜姜,细节热闹一点,别怕麻烦,中国人,只讲情义,对陌生人铁板一块,对朋友,绵软可亲,什么法律,规章制度,都胜不过人情,一切ok的。

潘静讲北方话说,太详细了。陶陶说,具体的细节,我来操办。潘静说,陶陶太贴心了,好感动。陶陶说,不客气,我不赚您一分一厘。潘静说,干嘛。陶陶说,我愿意。潘静语噎。陶陶也就挂电话。从此,潘静常来电话。有一次说,陶陶,咱以后不说螃蟹了,成吗,见个面吧。陶陶说,我最近太忙,再讲吧。其实,陶陶是犹豫,见面的镜头,眼前出现数次,每到临门一脚,陶陶按兵不动。一个月后,潘静来了一个强有力的电话,潘静讲北方话说,陶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明天一定得见我,只有看到你,我才会心安。

潘静的公司,近中山公园。这天两个人到愚园路“幽谷”餐馆吃夜饭。电话里,潘静稍有失常,与陶陶见面,微笑自如。灯光下面,潘静保持d黄牛房间吃茶的样子,自称河北人,来上海多年,公司法人是潘静女同学,所谓闺蜜,相当有背景。潘静负责部分运作,老公小孩住石家庄,最近预备买两套房子,但是否让老公进上海,举棋未定。陶陶不响。潘静讲到婚姻感情等等,陶陶保持谨慎。相比潘静,陶陶觉得以前来往的女人,轻松家常得多。饭后两人走了一段,经过附近长宁电影院,二楼有咖啡吧,小型舞厅,三楼为招待所。潘静停下来说,再喝杯咖啡。陶陶答应。两人到二楼,霓虹灯闪烁,走廊边有小舞厅,灯光转暗,慢节奏时刻,四五对男女,立于黑沉沉舞池里跳两步,几乎不动。萨克斯风单挑,细声细气,呜咽缠绵。另扇门开进去,车厢座位,还算亮。两人并排吃咖啡,吃零食。音乐隐约传来,陶陶放松许多,身边有潘静,此时此刻,却不需要多讲,可以借音乐,安静沉默。

两人消磨到九点半,忽听外面大声尖叫,一阵门响,冲进一个披头散的服务员说,快快快,快呀,着火了呀,快点逃呀。陶陶一身冷汗,拉起潘静,奔到门口,大量烟雾涌进来,几个乐手夺命而过,后面紧跟一个单脚高跟鞋舞客,一跷一跳。舞厅已一片火海。陶陶的心蹿到喉咙口,拉紧潘静说,快。潘静一把抓紧不放。走廊里,烟雾弥漫三分之一,看不到楼梯。两人弯腰走了一段,前面跳舞女人甩脱高跟鞋,拉开一扇门,陶陶拖了潘静跟进,想不到只有上行楼梯,开一次门,烟雾顺了弹簧门,涌进一大团。两人搏命跑上三楼,是招待所走廊,烟火已从主楼梯烧上来,三楼一片混乱,房客,舞客,人人热锅上蚂蚁,方向不明,弯腰顺了走廊,乱叫乱爬。此刻陶陶明白,今夜多数烧成一堆焦尸为止。身旁的潘静,披头散,面目全非,臂弯套了手袋,一手拉紧陶陶,目光凄苦。

正在此刻,烟雾中走出一个值班老伯伯,拎了挂满钥匙的木板。老伯伯淡定说,大家不要慌,有太平楼梯。老伯伯腰板笔挺,朝前就走,众男女弯腰塌背,鱼贯跟随。到走廊终点,确实一扇铁门,横一根铁栅,吊有挂锁,老伯伯的木板上,钥匙二三十把,开始一把一把耐心开锁,时间难熬。一个外地客人,举起一只老式铸铁打蜡拖把,大声讲北方话说,大爷让开,我来砸,我砸。但砸了两记,外地客软脚蟹,一跤瘫倒,只有喘气的名分。

人到了性命交关阶段,陶陶晓得,电影镜头基本是假的,血液已经四散,毫无气力,死蟹一只。老伯伯的钥匙继续试,继续开。烟火从后面烧过来,旁边的高跟鞋女人,忽然一把抱紧陶陶臂膊,哭出声音,娇声救命。陶陶麻木了,闭紧双目,准备静然受死。身体两面,有两个女人抱紧贴紧,也算死得风流。烟火弥漫,忽然之中,听到啪嗒一响,铁栅一拉,太平门大开。大家拼命朝下逃窜,底楼是小弄堂,直通愚园路。此刻,救火车警笛大作,警车也到了。潘静,高跟鞋女人,拉紧陶陶两条臂膊,陶陶面赤舌颤,左拥右抱,失魂落魄,狼狈穿过马路,喘得抖。此刻,所有路人的视线,只顾看大火,救火,救火车,包括医院开来救命车,无暇注意刚刚死里逃生三人组。两个女人,捉紧了陶陶,看一阵消防队救火,才意识到要松手。高跟鞋女人带了哭腔,讲北方话说,我行李还在三楼呢,咋办哪,我那死鬼,我的男同事,没心没肺的死男人,跳舞时花言巧语,上下乱摸,一说着火了,自个儿先他妈开溜了,我算知道男人了,没一个好东西。一面说,一面蹲下痛哭。北方女人一般穿得比较露,楼上楼下奔命,基本已经走光。潘静看不过去,帮女人遮掩衣裙,潘静说,您先起来,都这样儿了,先别急,先起来嘿。陶陶讲北方话说,妹妹,能活着出来,比啥都强。

难忘的事情,基本是夜里。陶陶遭遇多少女人,是夜里。这次到大碟黄牛房间,结识潘静,夜里。与潘静吃饭,碰到“天火烧”,夜里。跑上三楼,高跟鞋女人拉紧不放,夜里。此刻仍然是夜里。高跟鞋女人说,这位大哥,我说错话了,您是唯一好男人。潘静笑。女人说,我和男同事来上海,没有大哥大嫂,小妹我一百多斤,就交代了,现成儿直接给点了,甭麻烦火葬场,齐活了。陶陶不响。女人说,大哥大嫂,留个联系地址,谁让咱有缘呢。讲到大嫂,潘静有点窘。两个人准备与女人告别,尽快离开是非地,听这一番感激,再次攀谈。潘静留了名片,三人穿过马路,找到消防队干部了解情况。对方说,火已熄灭,要调查起火原因,当事人有情况吧。女人说,我闭眼睛跳舞,听到尖叫,闻到烟味,火已经到舞池了。陶陶与潘静,回答同样如此。消防干部说,目前不允许进火场,招待所私人行李,是烧光,水枪冲光,清理现场后再讲。

女人答应。恰是此刻,一个男人抢进来,抱紧了女人,想必就是男同事。

陶陶与潘静离开,顺愚园路朝东,走了一段。潘静说,陶陶是好男人。陶陶说,开钥匙的老伯伯,真正好男人。潘静说,老人家好是好,可没拉我救我呀。陶陶说,我胆战心惊。潘静靠紧陶陶肩膀说,最艰难的时刻,谁一直拉着我不放,从来不松开。陶陶说,这是起码的。潘静柔声说,是好男人,就送我回家吧。陶陶看表,半夜一点,叫了车,潘静贴紧了就座。陶陶则是大脑恍惚,下午告诉芳妹,参加老友聚会,然后与潘静吃饭,吃咖啡,狼奔犬突,左怀右抱,现在亲密如此,压缩于短短几小时,陶陶心乱如麻,眼看旁边的潘静,满面欣慰,世事往往如此,一方简单,另一方饱经沧桑。车子开到香花桥一个公寓门口,陶陶对潘静说,我就跟车回去,不送了。潘静清醒过来,从手袋里摸出信封,倒出一把钥匙,面孔贴紧陶陶说,我住此地39号,11a,随时可以来。钥匙坚定塞进陶陶手心,用力一揿,泫然泪下,关车门,不回头奔进公寓。

陶陶叹一口气,回到家中,芳妹翻身说,酒吃到现在呀,叽咕了几声,翻身入梦。陶陶心神不定,漶浴,吃茶,看报纸,看电视,从三点多钟,一直熬到晨旭遍照上海,方才昏昏人梦,起身已经十点,到公司办事处呆坐片刻,打了几个电话,中午到太平洋吃日本套餐。下午到某单位取票。每进一个地方,无论大型公共场所,小办公室走廊,陶陶全部觉得危险,进门留意安全通道,大门位置,楼梯间也看一看。一天回来,神志不稳。吃了夜饭,小囡做功课,芳妹做家务。陶陶翻翻报纸,忽然看到一条新闻,昨中山公园一酒吧生火灾,幸无人员伤亡。陶陶整整一天的压抑,有了出口,手朝报纸题目一戳说,登报了,已经登报纸了。

芳妹说,啥。陶陶说,昨日夜里,我就蹲了此地,火烧得我穷逃,我要是烧煞,一家老小哪能办。芳妹揩了手,拿过报纸去看,然后拉过陶陶,进卧室,关了门说,陶陶,吃酒吃到中山公园了,不对嘛,讲是去八仙桥西藏路,坐下来坐下来,我要仔细问了,到底跟啥人吃的酒,是男是女,半夜三更回来,我就想问了,现在,穿帮了对吧。讲,老实跟我讲。陶陶心里叫苦,想到了潘静的语调,邓丽君温和的唱功。陶陶此刻,只想得到拥抱与安慰,经历了火场,陶陶感觉浑身千疮百孔,死蟹一只。

礼拜天下午,梅瑞预备与康总约会,头指甲已经做好,穿新丝袜,换戒指,项链,大镜子前面,横挑竖拣,再替换淡灰细网丝袜,annsurs蕾丝吊袜带,玄色低胸背心,烟灰套装,稍用一点粉饼,配珍珠耳钉。走进“唐韵”二楼,康总已经坐等。梅瑞解开上装纽扣,坐有坐相。

康总端详说,最近有了精神,瘦了一点。梅瑞嫣然说,我真是吵瘦的,跟老公吵,跟老娘吵,哪里有空打扮,急忙拖了一件衣裳,糊里糊涂就跑出来了。康总说,老公小囡呢。梅瑞说,还是住虹口北四川路,房间大,但我搬回娘家了。康总说,夫妻相吵,平常的。梅瑞说,全部是因为,结婚太匆忙了,我有特殊经历。康总不响。梅瑞说,讲起来,全部是圈里的熟人,传出去,大家不好听。康总说,不要紧,我是保险箱,听过就关门。

梅瑞说,我以前,跟两个老熟人谈过恋爱,一是沪生,一是宝总。康总不响。梅瑞说,当时这两个人,同时追我,太有心机了,到后来我明白了,沪生呢,是蜡烛两头烧,除了我,舌底翻莲花,还谈一个白萍,有这种人吧。康总说,最后,沪生跟白萍结婚。梅瑞说,结了大半年,哼,老婆逃到外国,不回来了,看样子,沪生有生理毛病。康总说,宝总呢。梅瑞说,讲出来太难听,我怀疑这个男人,心理有毛病,当时一直跟我热络联系,跟我攀谈,我根本是不理睬,到后来,我认真一点了,到关键阶段了,宝总就开始装糊涂,怪吧,有这种男人吧,我最后,彻底怕了,急流勇退。

康总不响。梅瑞说,因为心情太差了,当时有朋友,介绍了北四川路的男人,我见面一看,衬衫领头不干净,还欢喜抖脚,但有房子,心里叹了一口气,就匆忙结婚了,以后晓得,我每走一步路,总归是错。康总不响。梅瑞说,现在社会,我看得上眼的男人,要么是单身坏人,要么是已婚好人,尤其我这种已婚女人,跟男人来往,对方也许觉得,我大概准备换男人了,准备搞政变,其实,就算我跟北四川路老公分手,根本也不想再结了。康总说,以后的事体,难讲的。梅瑞说,新婚阶段,我基本是纯洁女青年,毫无经验,根本不懂,后来觉得不对了,每到夜里,也就是。

梅瑞吃一口茶,不响。康总说,一到夜里,老公出去打牌,还是跳舞。梅瑞不响。

康总吃了一口茶说,我想到一个笑话,我姑妈新婚阶段,姑丈每夜要出门,讲是出去听书,其实是去跳舞,姑妈想了一个好办法。梅瑞笑了笑。康总说,我姑妈。梅瑞说,我老公不跳舞。康总说,备一双白皮鞋,擦得雪雪白,让姑丈穿,如果去跳舞,鞋面上就有女人踏的脚印,是逃不脱的。梅瑞笑说,这算啥呢,舞搭子可以带一双男式皮鞋呀,还有了,女人舞功好呢,细心呢,备一管白皮鞋油,一把刷子呢,一点印子看不见。康总笑说,过去的人,是老实。梅瑞吃一口茶说,每趟,我一讲到要紧关子,康总就插进来胡搞,姑妈,皮鞋,跳舞,这是成心的。康总说,是我忽然想到。梅瑞说,我真不好意思讲了。梅瑞不响。康总提示说,梅瑞结了婚,到了夜里。梅瑞含羞说,夜里嘛,是男女这方面,出了大问题了,上海人讲,等于银洋锻枪头,软脚蟹,等于放炮仗,一响就隐了,我这样形容,康总就要想,既然这方面有问题,小囡啥地方来,我只能老实讲了,是几个月后,我为男人请了一个开方医生,开了一帖药。康总说,从来没听到过。梅瑞说,上海嘛,样样有神奇,这种求方子,开药,老规矩,多数是诚心诚意的女人,这个医生,也等于送子观音。康总说,男医生叫观音。梅瑞说,观音菩萨,中性人嘛,可男可女。康总不响。梅瑞说,一帖药,一千九百块,我男人吃了,夜里的胃口,完全吊足了,时常还加班,开小灶,两个礼拜,弄得我浑身蚂蚁爬,天天全鸡全鸭,七荤八素,小囡也就有了,结婚几年里,我也只有这两个礼拜,真正做了一趟女人。

康总不响。梅瑞说,后来,男人就住院了,手脚冷,每天咳嗽。康总说,完结,风月宝鉴了。梅瑞压低声音说,男人怀疑我,请的是游方江湖郎中,讲我是害人精,我觉得冤枉,女人有这种要求,再正常不过了,为啥只怪郎中,不怨自家,唉,只怪我,婚前缺少知识,太纯洁,婚后吃苦头。康总说,老公现在呢。梅瑞说,请了长病假,顺便照顾小囡。康总说,这个开方医生,后来判了几年。梅瑞说,啥。康总说,起码十年官司上身。梅瑞说,哪里会呢,预约挂号,根本也挂不上,到处有邀请,经常去外地巡回门诊,收了多少锦旗呀,等于女界知音。康总说,这帖药,男人眼里,是泉下骷髅,梦中蝴蝶,吓人的。梅瑞说,啥意思。康总说,吊出男人一生一世的力道,火线上岗,突击加班,以身殉职,基本完结了。

梅瑞腰身一扭说,康总真自私。康总说,女人比较天真,比较笨,高级骗子,全部是男人。梅瑞说,因此,我预备离婚嘛,我姆妈,也预备离婚。

康总吃一口茶说,姆妈还好吧。梅瑞说,我爸爸一同意离婚,姆妈就开始跟我吵,昨天还埋怨我,为啥急急忙忙整理箱子,打包。我讲,姆妈要去香港了,不准备再回上海,我来帮忙,有啥不对呢。我姆妈就哭了。

其实我也难过,哭过几趟了。我姆妈讲,梅瑞想要房子,可以的,姆妈就要去香港,跟小开结婚,上海老房子,根本不需要了。梅瑞吃了一口茶,拿出化妆镜看了看说,我讲到现在,心里一吓,讲不出口的事体,为啥样样会讲出来。康总不响。梅瑞挺直腰身说,其实呢,我跟离了婚的女人,基本是一样了,一个人单过,就是孤独,如果有男人对我好,不管对方是已婚,未婚,我全部理解,我不会添对方任何麻烦,两个人一有空,就可以见面。康总不响。

几月后一个上午,康总从无锡回上海,司机开收音机,家常谈话节目,一个女人讲感情经历,声音与梅瑞近似,康总忆起一片桑田,不近不远一对男女,顾影翩翩,清气四缭,最后是灯烬月沉,化为快后退的风景。此刻,康总忽然想与梅瑞聊天,虽然康太,同样讲东讲西,态度温和,大学里就是有名的糯米团子,糯,软,甜,结婚多年,要方要圆,随意家常,但天天面对糯米团子,难免味蕾迟钝,碰到梅瑞,等于见识“虾籽鲞鱼”,即便梅瑞一再谦称,是白纸一张,自有千层味道,等于这种姑苏美食,虽然骨多肉少,不掩其瑜,层层叠叠,浑身滚遍虾籽,密密麻麻小刺,滋味复杂,像梅瑞的脾气,心机,会哭会笑,深深淡淡,表面玲珑,内里凌厉,真也是鲜咸浓香。康太与梅瑞,等于苏州“黄天源”糯米双酿团,k“采芝斋”秘制虾籽鲞鱼,乐山乐水,无法取舍。

康总与梅瑞通了电话。梅瑞说,啊呀,我刚想拨号码,电话就来了。

康总说,最近还好吧,周围太吵了。梅瑞说,是我太忙,现在跟了中介办手续,事体实在多。康总说,买房子了。梅瑞说,嗯,两室一厅。康总说,准备做房东,还是。梅瑞说,决定自家住。康总看看前面司机,压低声音说,上次讲的事体,已经解决了,所以搬场了。梅瑞说,就算吧,其实,我仍旧老样子,我讲过了,做女人,要对自家好,买这问小房子,如果装修适意,我就搬进去住。康总不响。梅瑞说,接下来,就是请工程队,买按摩浴缸。康总说,辛苦。梅瑞说,我已经想好了,现在不便讲。康总不响。梅瑞说,最私密的事体,我告诉了一个男人,有一点后悔。康总不响。梅瑞曼声说,这个男人,样子文雅,有经验,以后,还会想我,关心我吧。康总笑笑。梅瑞挂了电话。

此后某日,梅瑞打来电话,告诉康总,梅瑞娘终于离婚了,准备立刻去香港,与小开团聚。隔了三天,梅瑞再来电话说,康总,我姆妈真的走了,不可能回上海了,即使回来,基本住酒店,我哭了好几场。康总不响。梅瑞说,这天我进房间,我姆妈讲,一个独身老女人,一条老弄堂,姆妈走进走出,已经走够了,我离开之后,梅瑞想换环境,做娘的完全同意,新闸路这个老房间,立刻脱手,买进延安中路底层,煤卫独用,隔壁邻里少,也清静,姆妈贴一点积蓄,让梅瑞平稳过生活,心甘情愿。我当时听了就讲,姆妈以后回上海,也可以住。我姆妈笑笑,闷头翻箱倒柜,大忙特忙,这天清理一大堆的废品,房间里,满地大包小包,中式棉袄,织锦缎棉袄,罩衫,璜贡缎棉袄,灯芯绒裤子,卡其裤子,两用衫,春秋呢大衣,法兰绒短大衣,弄堂老裁缝做的双排纽派克大衣,哔叽长裤,舍维尼长裤,中长纤维两用衫。康总笑说,哈,家家一样。梅瑞说,我翻了一翻,还没开口。我姆妈就讲,全部是垃圾,全部掼进垃圾箱。我不响,解开一包旧衣裳,朝阳格衬衫,泡泡纱裙子,我立刻就想到从前了。姆妈讲,看啥,快点掼出去。几大包叠整齐的被单,被面子。姆妈讲,现在用被套,根本不要了。我翻一堆旧衣裳,绒线衫,腈纶开司米三翻领。姆妈讲,要死了,全部掼进垃圾桶。我开了一只箱子,里面不少衬衫,两用衫,百裥裙,朱红绉的“江青裙”,湖绉荷叶滚边裙。姆妈说,全部掼出去。康总说,火气太大了吧。梅瑞说,我只能不响,这批裙子,是我姆妈的宝贝,当年恢复跳舞,我姆妈积极响应,自做跳舞裙,乔奇纱,黑丝绒,手缝亮片,嵌金银丝,现在,姆妈无情无义讲,实在太土了,看见就是一包气,怪吧。有个箱子里,摆了一套五十年代列宁装,弄堂加工组时期的背带裤,蓝布工作帽,袖套,叠得整齐。我姆妈讲,不许解开,真倒霉,真要死了,看到这堆垃圾货,我只有恨,姆妈的好青春,统统浪费光了。

我听了不响,这天,只要我一翻动,姆妈就讲,统统掼出去,掼光,送居委会,捐乡下穷地方也好。康总不响。梅瑞说,墙角落有一个大脚盆,装满以前的时髦鞋子,荷兰式高帮,浅口丁字,烧卖头,船鞋,横搭攀,包括几双跳舞皮鞋,就是“蓝棠”羊皮中跟,请皮匠师傅缝了搭攀,跳舞转起来,不会滑脱。康总说,前几年舞场里,老阿姨还是这种打扮。梅瑞说,我一看,马上想到以前了,想到我慢慢长大,姆妈变老。我姆妈踢了一记脚盆说,有啥用呢,断命的社会,吓人的社会,想当年,我简直跟瘪三完全一样。我不响,一只樟木箱里,全部是旗袍,姆妈结婚前后,单,夹,呢绒旗袍,闪面花缎,四开纺绸,平头罗纺,竖点缕绸,颜色素静,也有“雨后天”,桃玉,悲墨,淡竹叶颜色,每一件,腰身绝细,样式不一样,滚边包纽,暗纽,挖镶,盘香纽,看似简单,实在也是妖。我讲,旗袍我要的。我姆妈平静一点。我讲,件件喜欢。我姆妈讲,根本不能穿,要了做啥。我讲,做纪念。姆妈讲,箱底下,倒是有几件“沙克司坚”sharksk旗袍,也就是人造丝,绿,黄,粉,淡蓝,其中,雪白颜色最好,当时男人做白西装,女人做白旗袍,最流行。我不响,翻开另外一叠,老介福,富丽绸布店衣料,真丝,雪纺,轧别丁,舍味呢,直贡缎,斜纹呢。康总不响,心里开始烦。梅瑞说,过去的布店,想想真热闹呀,店里全部是人,上面拉几道铁丝,开了票,钞票夹上去,唦的一记,滑过铁丝,滑到账台上,敲了图章,唦一记,再送回来,高凳子上面坐一个老伯伯,从早叫到夜,顾客同志们,当心贼骨头,皮夹子拿拿好,当心三只手。康总笑笑。梅瑞说,我姆妈一听就讲,好了好了,少讲讲,这点料作,梅瑞如果再婚,倒可以定做旗袍,可以用。我讲,我哪里会结婚。康总说,这难讲了。梅瑞说,肯定的,我姆妈看了看讲,西式料子做旗袍,旧社会最时髦,现在的旗袍,怪吧,全部是中式大花头,乡巴子,一副穷相,乡下女人,饭店拉门女人打扮,身上不是牡丹花,就是红梅花,以为穿旗袍,就是金龙金凤,就是浑身包紧,裹紧,胖子也穿亮缎,也要包,要裹,等于做了“酱油扎肉”,“湖州肉粽”,自以为斗妍竞媚,老上海人看见,要笑煞。

我不响。我姆妈讲,但老实讲,这个市面呢,跟解放前,也差不多了,也许西式料子又行俏了,反正,这个房间里,姆妈是一样不想再看见了,完全可以结束了。我不响,我问姆妈,到了香港,总要回上海看看吧。我姆妈讲,一般是不回来了,房子,票子,身外之物,姆妈只要感情,梅瑞如果离了婚,就告诉我,好吧。我听了,就哭出声音来了。我姆妈讲,乖囡,女人只看重感情,稳靠一个好男人,就定心了。我当时一声不响,揩眼泪。我姆妈讲,到了香港,假使觅到香港好女婿,梅瑞就来香港结婚,好吧,开开心心过生活。我讲,姆妈,我不考虑再婚了,我已经彻底结伤了,我看穿了。康总不响。请牢记收藏,&1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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