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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所有贡士齐聚太和殿前,行传胪大礼。九十八名贡士无一黜落,全部到场,身着朝服,冠三枝九叶顶冠。吉时将至,只听殿后一个声音道:“皇上驾到!”太和殿广场上文武大臣,新科贡士,便一起跪拜在地。
只见殿后一乘软舆,渐渐行至殿前,软舆上缓缓走下一人,自然便是清高宗乾隆皇帝了。眼看乾隆在宝座上坐定,乐师领奏隆平之章、庆平之章,大学士将黄榜授予礼部尚书,张了榜文。鸿胪寺官员唱名道:
“第一甲第一名江苏通州胡长龄!”
胡长龄自然大喜过望,他文才出众,却从未想过得中状元,此时自然激动不已,但礼部官员早已站列身前,也强做镇定,上前跪倒。
“第一甲第二名江苏山阳汪廷珍!”
汪廷珍自也出列,到御道另一侧跪倒,出列进士,只有一甲三人。
“第一甲第三名江西萍乡刘凤诰!”
这人阮元却是未识,看他相貌,略为清瘦的面庞之中,眼部微有红印,似是因故伤了眼睛,故而致此。
“第二甲第一名浙江嘉兴钱楷!”
“第二甲第二名湖北黄冈李钧简!”
二甲进士在丹墀处行礼即可,之后回到原来贡士队列中。
“第二甲第三名江苏仪征阮元!”
阮元复试成绩是第九名,故而大概想着,殿试既然只考策论,自己应该名次也在九名前后,故而鸿胪寺唱名之时,自己并未想过最前面的名次会与自己有关,这时唱名到了自己,正是第六名的位置,也不觉暗自激动,步子也比寻常缓慢了许多。
“娘……孩儿做到了……科举这条路,孩儿走到最后了……”想起十八岁那年,自己县试尚未取中,林氏便已离世。自己童蒙之时,最早教自己读书之人,便是母亲,今日读书有成,本该第一个让母亲知道,可是母亲早已长眠雷塘墓中,看不到阮元考中进士了。想到这里,心中也不禁一阵酸楚。
直走得数步,阮元方才镇定下来,步子渐趋平稳,走到丹墀之下行礼已毕,又回到队列之中。鸿胪官员仍在唱名,那彦成在二甲第三十二名,也是进士出身,几位熟知的同榜同学,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眼看进士传胪礼毕,一位礼部官员又出来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五月七日,着以下人等,至圆明园勤政殿引见!胡长龄、汪廷珍、刘凤诰、钱楷……阮元、张锦芳、施杓……那彦成、达林、刘镮之……不得有误,钦此!”
听得引见之人,共有六十余人,想是成绩较优,可以立刻授予翰林职务,或六部学习、出外为知县之人,没有念到名字的进士,只好暂时等待,如果朝廷有官职空缺,才能再行叙用。
引见之前,还有一次朝考,只要挥正常,名次也不会有太大变化,阮元朝考成绩是第十名,依然名在前列。
眼看到了五月七日,六十余位引见之人,已齐聚勤政殿前。各位进士,大多数都未曾涉足圆明园。眼见这里雕梁画栋,不亚于宫城,更兼地形空旷开阔,比宫城更有一番意境。不觉流连驻足,多看了片刻,直待礼部官员提醒,各位进士才站好队列,等候乾隆召见。
胡长龄是状元,自然第一个入内,眼看下面就是汪廷珍和钱楷,汪廷珍也不觉有些紧张,笑道:“裴山、伯元,我等一甲三人前日授官之时,只觉皇上庄严,天威难测,若是下面到我的时候,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可别笑话我。”
之前五月一日,一甲三人的修撰编修职务,已经授予完毕,故而汪廷珍有此一说。钱楷看他紧张,也不由得笑道:“瑟庵无需烦恼,我在京城这许多年,进士也见过些的。都说引见之时,皇上言语便如寻常,绝不至于为难于你。只是引见不至,会被降到三甲之末,今日我等都到了,自然不用担心。”
“裴山说的是。”那彦成就站在阮元等人身后,这时也小声道:“各位兄长、伯元,之后入殿,若是皇上有言语相问,如实回答便是,我等既然寒窗苦读这些年,直到这勤政殿前,便自是存了忠君报国之心。皇上知我等忠心,自然不会为难于我等。”
汪廷珍正在犹疑,凝神一想,已然会意,在清代,有功名而不仕官,仍是寻常民人,但读书人一旦仕官,就要被列为“臣”了。乾隆对民间不仕生员、举人,往往有所疑忌,可各人中了进士,便要恪守臣节,君臣之义,尤重于君民之义。而清朝到了乾隆年间,对大臣的规制,已极为严格,寻常臣子,即便不顾道德,心有他念,也绝难得逞。故而乾隆对新科进士,反而会宽容许多。
耳听得礼部官员叫到自己名字,汪廷珍便也入殿去了。接着是刘凤诰、钱楷、李钧简,后面便是阮元。
走过两重门厅,便是勤政殿了,远远只见勤政殿正中,坐着一人,那人须皆已花白,但走得近些,便可见他眼中,自有一股深邃气度,虽然年近八旬,但体态从容,犹如刚过花甲之人,阮元也已和乾隆见过两次,但直到这时,才真正看清乾隆样貌。
礼部大臣领阮元行礼已毕,乾隆端详了阮元一会儿,道:
“嗯……江苏仪征阮元……不错,你殿试里那一道‘考工记不合周礼’,全场进士,朕以你为第一。阮元,你可曾精研周礼?”
阮元一听,也暗自有些心惊,他上一年写成《考工记车制图解》,随后即由江春出资,刻板刊印。但即便如此,只怕乾隆也难以知晓,想来是天子圣明,对新科进士优长之处,一眼便知,不觉有些踌躇。自谦之言,他早已准备得当,可听那彦成所说,乾隆未必喜欢故作谦辞,相反如实以答,或许乾隆也不会责怪,便鼓起勇气,道:
“回陛下,臣少年之时,对《周礼.考工记》一节,便颇多兴致,前些年在考工车制方面,有些领悟,故而毕集群书,精研了一番。不想正合皇上策问,是臣之大幸才是。”
乾隆神色不变,道:“无妨,这殿试看得,便是你等进士学问多少,你有学问,便应取在前列。似晏同叔那般临场换题,朕却以为多余。”晏同叔是北宋宰相晏殊,因以神童入试,临场更换自己之前熟悉的题目而闻名,这里乾隆是反用其意。
想了想又道:“阮元,你有两条,是全场之冠,只是中间又有数条,气韵显得少了些,故而朕取你二甲第三名。这其一是周礼,其二,便是这新旧唐书之辨。朕看全场士子,大多尊崇欧阳修《新唐书》,有说《旧唐书》更优的,却说不出所以然。只你这一题,尊旧唐而条理清楚,若非熟读诸史,不能如此,这《旧唐书》你看过多少?”
阮元也只好如实以答:“回陛下,这《旧唐书》,臣亦未见刻本,只家中祖父,曾传下抄本一部,故而幼时便即读过。旧书行文冗杂、后世掌故未出,此是其憾处。然旧书凡遇帝王大事,书之甚详,政令制诰,亦多流传,所谓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往事不备,治道何循?故而臣对这《旧唐书》,更偏重一些。”
乾隆笑道:“不错,你这《旧唐书》,是卢见曾府里的抄本吧?”
阮元一听,不觉额头汗水,涔涔而下,这书确是自己祖父阮玉堂在扬州之时,从盐运使卢见曾府中抄录而得。他童年时家中曾遭暴雨,这书散佚了不少,但阮元早已将剩下的三分之一尽数通读,又兼本就博学,作答殿试却已应答如流。而且寻常考生,即便进入殿试,近半考生却因《旧唐书》从来不受重视,竟连《旧唐书》什么样子都未见过,阮元凭借三分之一的《旧唐书》、本已兼览的《新唐书》和《资治通鉴》唐纪部分,在这一题上自然不出意外的一枝独秀。
而殿试之前,考生须将父祖三代姓名家世填写清楚,乾隆知道自己祖父是阮玉堂,不是难事,但从阮玉堂联想到卢见曾,足见乾隆对于大小官员,了如指掌。只好如实答道:“陛下圣明,臣祖父……祖父曾任游击,在扬州亦闲居多年,彼时与卢大人有旧,便抄录得旧书一部。不意皇上如此体恤,此等小事,竟要皇上过问。”
其实乾隆之所以记得阮玉堂和卢见曾,也是因为这两件事,都是自己办错了的。阮玉堂罢官之事,后来他已查明,乃是鄂容安偏信之故。而卢见曾身死囹圄,后来更被现证据不足,故而他恢复了卢氏子孙原籍,卢见曾的孙子卢荫溥,之前在殿试上中得进士,也被乾隆安置在翰林院中,以为补偿。只是他帝王之心太盛,即便有错,也不愿说出来罢了。这时有意这样一问,也是有意震慑阮元,让他以为天子果然明察秋毫,之后不敢隐瞒。
眼看阮元神色言语,确是诚恳,乾隆也更加放心,道:“当年卢见曾的事,不仅刘统勋力主他无罪,你江淮盐商,出力也自不少,尤其是广达……阮元,江春江广达,是你舅祖,是也不是?”
阮元眼看乾隆对自己如此了解,自然不愿说谎,道:“回陛下,臣的祖母,是广达先生同族表姐,广达先生确是臣舅祖,臣少年之时,也曾在舅祖家中读书学习,进益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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