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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槐英的又像书房又像绣阁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书籍和灵巧的小古董玩意。玻璃书柜里面是一套套的精装的英文书,书柜的顶端摆着一盆翠绿的枝叶茂盛的文竹草。雪白墙壁的四周,悬挂着几幅西洋的名画。《最后的晚餐》镶在一个淡绿色的镜框里,挂在小铁床上面的墙壁上。
傍晚六点多钟,屋里罩着绿绸灯罩的电灯放射着柔和的光芒。道静走进李槐英的房间来时,已经先有三个同学在这儿。而她一眼看出,侯瑞也在这里。
那另外两个同学——一男一女——她是不认得的。对于侯瑞她也装做不认识。只和李槐英招呼一下便坐在铺着洁白床单的小铁床上。
“介绍一下!”李槐英燕子似的活泼轻盈地把手一挥,笑道:“这是路芳,我的老朋友。这几块料都是北大的同学。”她挨着一个个的介绍,“吴建中、张莲瑞、侯瑞。”
改名路芳的林道静和他们都握了手。然后坐了下来,微笑着说:“你们谈吧,别妨碍你们。”在道静没进来之前,他们正谈着什么,一见她来就打住了。她希望他们仍然谈下去。
李槐英接着笑道:“路芳,你来了正好!这几个人可把我耳朵都吵聋啦。他们都反对我读莎士比亚。这个说‘国亡无日’啦,那个说‘形势紧张’啦……可是,说这些话有什么用!不如谈点别的。”
“得啦,花王!你别光做‘仲夏夜之梦’了!”张莲瑞是个胖胖的、身体健壮、两颊鲜红的女学生。她拦住了李槐英,说话像炒爆豆似的又急又快。“我就够不关心国事了,可是我看你比我还厉害。你不知道故宫的古物已经开始南运?你不知道日本飞机天天在咱们头上盘旋?咱们的蒋梦麟校长还叫日本人传去留在日本军营‘谈话’三小时……这一切——你们说说,这一切都说明什么?这不是国亡无日是什么!”
“好啦,好啦!”李槐英用双手堵起了两只耳朵喊道,“张莲瑞,你这小胖子,闲着没事扯这些干什么呀?你再说,我就撵你出去。救亡!救亡!我替你说一百句救亡行不行?”李槐英笑了。张莲瑞也笑了。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槐英这边刚刚拦住了张莲瑞,那边吴建中和侯瑞却又扯了起来。吴建中是个沉默的安静的青年,他慢条斯理地问侯瑞:“这几天人心惶惶,听说宋哲元同日本人又在搞什么‘自治’,老侯,你看形势的展是不是很可怕?”
“是呵,很紧张呵……”侯瑞笑笑,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情况确是紧张得很。”道静看侯瑞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就接着说道,“你们一定也听说了,前几天天津市长程克通电国民党当局,公然要求‘五省防共自治’;日本军队从昨天起,开始在北宁、平汉两条铁路上大演习,就以北平为‘假想敌’,所以清华吓得要搬往长沙;东北大学也有信搬太原……事实上,咱们教育界都在准备上最后的一课。……”
“什么!清华要搬家?”李槐英睁大眼睛急急地插了一句。
“啊,你就关心这个!因为‘他’在那儿。……”张莲瑞笑着羞了一下李槐英的脸,“人家阿比西尼亚一个五百五十万人口的小国家都敢抵抗意大利那样的强国,还打了胜仗。可是咱们中国——哼,东北丢啦,华北也不要啦,看日本人在北平城里那个横冲直撞劲,真正把人气死!”
这时侯瑞看看屋里的几个人,沉重地说:“昨天在东长安街,我亲眼看见两个日本兵把一个年轻女孩子抢上了汽车。那女孩子又哭又喊,街上的人都气坏了,可是中国的警察就站在旁边装没看见……”
“别瞎扯啦!”李槐英把好看的好像雕刻出来的小嘴巴一撇,驳斥侯瑞道,“你们为了制造紧张空气,到处都扩大宣传。青天白日怎么会有这种事!……嘿,别谈这些好不好?我请你们吃糖,让我休息一下吧。刚才刘丽来了,和我谈了一大阵,现在你们又来麻烦我啦。”
“那么,清华搬家的事你也不要听吗?”张莲瑞顶了她一句。
“你这小胖鬼,真缺德!清华真的要搬?我怎么会没听见呢?为什么搬?就是日本人真占了北平,那,那他也不见得敢损害堂堂世界知名的学府呀!”李槐英靠在床栏上,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
“你呀,花王!‘皇后’的宝座把你迷得连民族意识都没有啦!”李槐英的糊涂话引起了张莲瑞激烈的驳斥,她认真地瞪视着李槐英,说话又像炒爆豆。这时李槐英生了气。她把脸一沉,把松松的卷一甩,拿起一本英文书,谁也不瞧地就靠在床栏看起来。
屋里的空气很紧张。虽然,侯瑞、吴建中两个人和李槐英的关系是不如张莲瑞更熟,因此他们不好意思说什么。道静趁这机会却说起笑话来。她安详地对屋里的几个人慢慢说道:“今年教育部下令复古,有一阵北平读经尊孔之风大盛。
有一个大学热烈响应了教育部的号召,暑假就对学生举行了一次空前绝后的科举式的考试。这次考试的国文试题有两个:一个是‘士先器识而后文艺论’;一个是‘拟南粤王赵佗复汉文帝书’大学生在做这两个试题时,有人在卷子上就大写特写道——”
“大写什么?”李槐英忘了生气,放下书本扭过脸来好奇地看着林道静。
“有一个人大写道:‘汉文帝三字仿佛故识,但不知系汉高祖几代贤孙?至于答南粤王赵他——注意:这个学生把赵佗写成了赵他——则素昧平生,无从说起。且回去用功,明年再见!’试官一见这个卷子,立刻拿起朱笔批了一五言绝句:‘汉高文帝爸,赵“佗”不是“他”。今年既不中,明年再来吧!’”道静一字一句真切地说着、背着,引得屋里的四个大学生全大笑了。张莲瑞和李槐英两个女孩子笑得弯下腰去。但是道静在这时候表现得很沉稳,她不笑,等他们笑够了,她仍然接着说:“另外有个学生对第一个试题‘士先器识而后文艺论’更来得干脆。他在试卷上大写了十四个字是:‘若见美人甘下拜,凡闻过失要回头。’写完把笔一扔,掉头而去。试官一见这份卷子,气得大挥朱笔批道:‘应打四十大板,赶出场外!’多有意思,国民党的复古主义的命运就是这样……”
“林道静!林道静!你怎么变得这么能说了啊!”李槐英笑得前仰后合地拍着道静的肩膀,失神地喊起了她过去的名字。但是这样一喊不要紧,屋里轻松愉快的空气突然变了。
“林——道静?”张莲瑞悄悄向吴建中使了个眼色,伏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接着两个人都扭过头盯着道静看起来——好像她突然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东西,以致他们的脸上掩饰不住地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你们怎么?……”李槐英刚刚惊奇地说了一句,张莲瑞拉起吴建中的胳膊头也不回好像躲避瘟疫一般地跑出门外去了。
剩在屋里的三个人有一阵儿都没有开口。
侯瑞想向道静说什么,她向他努努嘴,他没有说。
李槐英轻轻把手一拍,看透了个中秘密似的向道静一笑:“我明白啦!他们怀疑你是……对吗?”她灵活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然后把纤细的腰肢一扭,说道,“我早就说过嘛,‘好人不党!’我就讨厌这个党那个党的互相勾心斗角。政治真就是个争名夺利的角逐场。”
“李槐英,你的见解不对!”道静没有因为刚才生的意外打击而表现愤怒和气馁,她仍然用动人的大眼睛镇静地看着李槐英说,“你反对政治,但是任何人——不管他是自觉的还是不自觉的,谁又能离开政治而存在呢?你虽然不自觉,可是前几年当你掩护我帮助我的时候,当你憎恨胡梦安的时候,李槐英,你知道吗?你那时候就已经卷入到政治斗争里面去了。”
“得啦!”李槐英把小嘴一撇,俏皮地对道静说,“你们这些政治家向来是危言耸听,我不同你说这些了。林道静,你做了些什么事叫张莲瑞他们对你这样?听说你还挨了王忠的打?……何苦呢,真是冤大头!”
道静没有回答她,随便翻着书架上的书籍。这里摆着的除了一些洋装的文学书,还有一些美国的、法国的时装画报。
翻了几页,看到一幅穿着巴黎最时髦服装的金女郎的彩色大照片,道静抬起头来对李槐英笑道:“听说今年北大把你选成了花王啦。你确实长得漂亮。一个人有漂亮的外形是幸福;要是同时再有一个美丽的灵魂,那就更美啦。”
李槐英标致的白面孔微微一红,但她没有生气,只轻轻地打了道静一下,说:“林道静,不,路芳——我总叫不惯你这个新名字,所以惹了祸。那么,你自己可以成为外形内心全美的人了!三句话不离本行,你也向我说起教来没完啦!今天真倒霉,整整三个钟头,刘丽、张莲瑞、又加上你,轮番向我传起道来,简直头痛死了。”她调皮地瞪着大眼睛笑了笑,对道静和侯瑞两人又说,“不过,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你们。我这人就是个软心肠。路芳,北大同学不光是封了我当花王,而且还封了我个热情之花。你知道吗?因为我不管哪派人全一样看待。”
李槐英又咯咯地笑了。她笑得天真而可爱。这确实是个热情善良的姑娘。
“花王,热情的花王,不假,不假。”侯瑞见两个女人罗哩罗嗦说得怪热闹,他无法插言,就翻着一本看了几眼,随便搭讪着笑了笑,就起身告辞出来。他刚走出不远,道静随后追上了他。
当他们一同走在寂寥的黑暗的街上时,侯瑞稍稍不耐烦地对并肩走着的道静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耐心,花这么大的力气来争取这样的一个人——‘花王’、‘皇后’这类人还能属于我们的工作范畴?……为了跟你碰头,在她这儿待了半天,可是心里真不带劲。”
道静沉默了一下,掉过头来,用她那热情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光的眼睛注视着侯瑞:“侯瑞,你领会到党的抗日主张的精神没有?我们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关门了!李槐英本质上是个好姑娘,有正义感、热情。当然,因为她的出身,因为她和辅仁那个女诗人黄梅霜交上朋友,受了她不少资产阶级的坏影响,因此政治上糊涂不清。但是你要了解另一面:她在同学当中是有影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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