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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幼年时是那么无qíng的弃绝,成人后又是那么尴尬的相逢,最后竟然又陷入那么屈rǔ的处境。直到她身死,林凤致才想起来,自己竟从来未曾正眼打量过活着的她。
可是,又怎么能不记得最后一次耳闻她声音,最后一次目睹她样子的那时刻?
最后一次听到她声音,已经不是往常故作娇媚的莺声燕语,而是绝望激烈的嘶喊:&1dquo;凤儿,凤儿!放开我儿子,相爷,求求你了,不能这样对他!”
那一回是自己又一次被bī入死角,无路可逃,只能任由难堪的凌rǔ第三度施加于身。他本来不是个轻易受rǔ的xingqíng,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那个人的时候,始终无计可施,或许是一贯的敬重束缚了自己的手脚,一向的威严压制了自己的勇气?又或许正如他这次忽然翻脸毁诺,冷笑着向自己所说的话:&1dquo;子鸾,你要知道,我不bī你的时候,不是拿你没办法,只是我舍不得!既然无论怎样你都想逃,那么也休怪我狠心对你!”
隔着院墙传来前厅的丝竹盈耳,人声喧哗,这是他宴客的日子,门生亲信几乎都到了,若非如此,若非同着众多同僚同年一道,自己原也不会轻易踏入这个需要万般戒备的相府,不料同伴再多,也都只是沉默的看着自己被qiang行叫去单独相见,心照不宣的继续宴乐。众里之间自己原来是这般无助,乃至于这般象一个笑话。
惟因如此,那个嘶哭着号叫自己小名,替自己哀恳求饶的声音,才显得这么可贵,而这个声音,平素却一直好象是恼恨敌视着自己的啊。
&1dquo;好啊,不过中了个进士,连亲娘也不认了!我须是当朝相爷的如夫人,认了我也不rǔ没你!”
那是初遇时自己一脸冷淡,以&1dquo;先母久已亡故,不在人世”这样的绝qíng话语,拒绝与抛弃自己的生母相认之后,浓妆艳抹的贵妇人愤怒的摔了桌上茶盏花瓶,矜夸着自己宠妾的身份,试图拿相府的骄人富贵来威bī利诱,却只能使他感到厌恶羞耻,荒唐可笑。
却哪里想得到在这种时候,在哭求乞请都无效的时候,她也会由嘶哭转为嘶骂,竟然再也不畏惧平素一直柔顺服侍、曲意逢迎的相爷,以至于在与相府下人的推搡厮打之中,破口大骂起来:&1dquo;俞汝成,你猪狗不如!你玩了老娘,又欺负我儿子!杀千刀的禽shou,放了我儿!我们不能娘儿俩都做你的玩物!”
呵呵,玩物!她终于也知道了,再怎么富贵锦绣、专房独宠,也不过是做了玩物?可笑她还曾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泼辣斥骂:&1dquo;不要脸的小畜生!自甘下贱要给男人睡,也不能来抢睡过你娘的男人!你爹一辈子积德,你林家满门书香,没承望养下你这贱货!老娘当年养下你就该丢马桶里溺死,免得丢人现眼!”
那时自己说了些什么?全然记不得了。但是以自己的xing格,极度屈rǔ极度悲愤之下,回敬的话也定然刻薄狠毒。听她提到的自己未曾谋面的生父,其实忍不住便想怒骂痛哭,听说父亲生前恂恂儒雅,是乡族中有名的温良君子,没想到身后有这样粗俗无耻的妻,又有这样蒙羞忍rǔ的儿——然而自己的刻薄狠毒、无qíng无义,其实是同她一脉相承的罢?
相骂过,互rǔ过,敌对过,可是当自己陷入地狱的时候,却惟有这一个激烈嘶哑的声音,拼着xing命想要闯进来解救自己,维护自己。
身处地狱般煎熬的时刻,林凤致居然还会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老仆阿忠养过的花母猫,带着一窝生的小猫在院子里晒太阳时,突然遇上了一条闯进来的獒犬,那么弱小的猫面对着巨大的狗,竟也狠狠弓起背,出qiang烈的嗤声,紧张得抖也决不后退。阿忠说,禽shou护子,乃是天xing。
他蓦地悲不可抑,失声痛哭。一向是最倔qiang高傲的,即使之前的凌rǔ苦楚,都不曾哭过一次,示弱过一回,这个时刻,却不由得恸难自已,rou体上的痛苦,哪抵得上这一种崩溃般的心灵决堤。
可是自己的悲泣挣扎,却越激起身上那人的shouyù,于是攻击更猛,落下来的痛楚更甚,折磨得几乎意识昏迷的时候,她的声音,到底渐渐远去了,是被外面的仆役下人,qiang行架着拖着远去了,遥遥还听见她那凄厉的呼叫:&1dquo;俞汝成,我做了厉鬼也不饶你!”
林凤致陷入晕迷前的一刻,也在想:如果真有人间地狱的话,那么便化身厉鬼吧。
那最后一次看见她,又是什么光景呢?
是自己终于从那场肆nüè凌rǔ之中挣扎解脱出来之后,跄踉着扶墙而出,拖着酸痛污秽的身体,心灵却已麻木到不觉痛楚,自恨、厌恨、憎恨,只觉天地间充满了戾气,望出去白茫茫模糊一片。
实际上那晚天地间满是明亮的月光,十五的圆月宛如一团冰般挂在鸦青的天幕中心,洒下冷光茫茫,充斥四周。因为太过清晰明亮,反而刺目生花,望去好象迷雾笼罩,好象缚着自己的天罗地网,挥之不去,无路可逃。
就在这时候,最后一次看见了她的脸。
她的脸上已全无脂粉,褪去浓妆之后,这张脸上曾经有过的明媚艳丽也仿佛一并褪尽,显得格外苍老衰败,冷冰冰毫无生气的对着他,惨白青紫的脸上是一片绝望,双眼仍是睁大瞪着,不能甘心,不敢置信。
被迫落了的头皮,在寒月下着惨青的光。她身上也是罩着一袭粗布僧袍,有如破布袋一般,静静的悬挂在走廊的尽头,路的尽头。
那一霎时间,他心中掠过的最初感觉,竟是荒谬可笑,这个轻浮虚荣、贪恋qíngyù的女人,一生所喜欢的,也应该是华衣美服、珠围翠绕罢,如何竟能这般凄凉黯淡的死去呢。
他每回想到这个时候,总觉得自己当初应该是震惊悲痛之后,继之以晕倒崩溃才对,然而却什么都没有,连眼泪也没有,连本来踉跄的脚步竟也变稳了,一步不停的,静默无声的,走过去将她僵冷的身子抱了下来。
真冰凉,冷得同自己此刻全身的血液一样,可是,这冰冷的身躯里曾经流着的血液,难道不是和自己同样的么?
隔院的笙歌还在持续,前厅的宾客犹未散尽,背后的房间里有个带着qíngyù的声音急切呼唤自己名字。一面是轻歌曼舞,一面是华灯盛宴,一面是yù山孽海。今夕何夕,此世何世?竟然如此的荒唐,如此的苦楚,如此的绝望。
天地间一片死寂,万事万物都在那一刻凝滞,只有自己的手掌还有知觉,并没有颤抖,只是轻柔的,缓慢的,抚上那冰凉惨青的脸庞,将一双不肯瞑目的眼睛阖上。
他听见自己喃喃的,无意识的,唤了一个字。
&1dquo;娘。”
第2o章
一时房内难堪的沉默,好半晌豫王才开了口,说话时顺便向外挪了挪,不敢再挨着他坐着,问道:&1dquo;这是哪一日的事?”林凤致道:&1dquo;九月十五。”豫王道:&1dquo;咳!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知道皇兄那回宿在与云堂,多半是紫云背后同你说的,他那夜不是也去俞府了么?这孩子也真多嘴。”
他站起身来伸个懒腰,说道:&1dquo;好了,旧事你已经原原本本讲给我听了,多半有些用意罢?老俞qiang了你三次,害死你母亲,你便陷害他满门抄斩;我如今算是也得罪了你一次,你嘴上说愿赌服输,没准心里想着怎么报仇呢?我说,你还是事先jiao代一下的好,小王素来心眼糊涂,哪及得上林大人的手段厉害。”林凤致道:&1dquo;何敢。”豫王笑道:&1dquo;林大人说&1squo;何敢’的时候,怕便是十分之敢。我们也算是合谋bī退过老俞的患难jiao了——虽说我cha了你一刀,那也是你事先jiao代过的,不怪我手狠——因此痛痛快快的,要怎么报复,索xing说了罢,我看能不能受落,先自觉做了给你消气,免得你背后下手,教人死得不明不白。”
他嘴上说着凶险话,脸上却仍是嬉皮笑脸,重凑到林凤致面前去,只见他眼中微带茫然,神色冷淡,道:&1dquo;王爷何必如此无稽。”豫王幸灾乐祸的笑道:&1dquo;打死我也不信你会将那事轻易揭过,若是当真揭过,除非一样,你心里——”林凤致眉头一皱,料想他下面必然又说厚颜无耻的话语,谁知豫王凑到近处,忽然轻声问道:&1dquo;你心里,怕是不想活了,所以万事不在乎?”
林凤致神色微动,不自禁看他一眼,豫王见他色变,便知道自己猜中了,不由得哈哈一笑,直起腰道:&1dquo;原来小王也有猜准聪明人心思的一日,可喜可贺!”林凤致道:&1dquo;先帝已颁特赦,大理寺会审也不了了之,下官并无必死之道,如何求死。”豫王笑道:&1dquo;正因为你明明能活,却一心想死,这才叫做求死。说起来,你那回说事了便要离去的时候,我便有点疑心;大理寺会审云云,你根本没放在心上,难道不是早就打算好了,一将俞汝成送上刑场,大仇得报,你便紧接着自尽?是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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