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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啦,老江,你不知道洋钱是白的,敲起来当当当的响吗?别犹豫啦!有我老孟保举,准保你升官财。你不知道,我现在是中队长啦!”
江华仍然微笑着,望着他那由于酒色过度因而充满血丝的小圆眼:“老孟,你革命时候不算行,想不到***时候倒挺行。往后两手沾满鲜血,还得升上大队长哩……可惜,咱对这样的事干不来。”江华吃着、喝着,谈笑自若。可是他心里却在不停地打着算盘。他看清了,如果他不答应去当特务,那么,他立时就会被关进监狱。而入了监狱的后果那就严重了--因为敌人一直在搜捕着他。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脱。他一上到饭馆楼上,就现这儿是没法逃跑的,他就赶快吃完饭,算清了饭钱。跟着孟大环走下楼梯时,他说:“老孟,轻易不见,好些话也还没谈清,咱们去看看电影吧。‘真光’不错,就上那儿怎么样?”
孟大环歪着大脑袋想了想答应了。可是没上“真光”电影院,却叫江华跟着他上了“大观楼”。因为这里他手下的喽罗多,不怕江华逃脱掉。
孟大环紧挨着江华坐下,那四个特务四面分布好。银幕上映的什么东西,江华并没有看见,他只是在黑暗中偷眼察看身边孟大环的神色。当银幕上出现了许多光着大腿的妖艳女人扭着跳着、靡靡的音乐中一双男女拥抱接吻的时候,他扭头去看孟大环,只见他正咧着大嘴嘻嘻笑着,涎水顺着嘴角滴了下来。一秒钟也不敢延迟,江华立刻悄悄站起身来把帽子往椅子上一放,开步就走。但他没有走脱。黑暗中,两只大手突然把他的胳膊抱住了,孟大环惊慌地喊道:“你哪儿去?”
“买包烟卷。”江华不慌不忙地说完仍然继续往外走。孟大环抓住他,并且大喊道:“叫别人买去!谁不知道你是个共产党呀,想逃跑可不行!”他这样一喊,为的是叫他周围的小特务们全注意地监视着他们的“俘虏”。
江华并不沮丧。他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后,知道在这里不会跑得脱,反而把电影的故事看得明白一些了。
还没走出电影院,四面八方的便衣特务已经包围起江华,簇拥着他和孟大环往外走。走到街上,观众散去,人稀少些了,孟大环不耐烦了,立刻对江华瞪起眼睛来:“咱们不用泡蘑菇啦!干脆,你跟着我到局子里去!”
江华盯着孟大环看了一会,也瞪大了眼睛:“老孟,你真下的去手?咱哥俩过去的交情不错啊!--容我再想想。”
“不行!”孟大环声色俱厉地用力挺着胸脯子,“没空儿跟你泡了,跟我到局子里去!”
“去就去!”江华点头说,“可是老孟,有点事儿你还得帮忙:我前两天从家里出来以前,我们那一带土匪劫道的闹的挺厉害,我把带出来的二百块洋钱只好从邮局寄给北平的一个朋友。上午,我下了火车就去找他,他没在;我留下话叫他下午等我。现在我想找他去要出这笔钱--打官司没钱还能行!”
特务一听说钱,心痒眼馋,立刻答应了江华的要求。孟大环仍旧带着原来的四个腿子,雇上六辆洋车,把江华夹在当中,照着江华所说的地址--黄化门里的一个小胡同飞奔而去。
在一个破旧的大门口,江华喊车子站下了,他走到孟大环跟前小声说:“老孟,还得跟你商量一下:我这朋友王有德就住在这里头,你们要是跟着我进去,他一看你们这气势,知道我吃了官司,就怕钱不肯给我--你说怎办?”
孟大环把嘴一撇、粗胳膊一挥:“行,你一个人进去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寺。可得快点!”
特务们瞪着眼睛等了半个钟头也不见江华出来。等他们不耐烦地闯进这家院里去时,才现原来这不是个住家,却是个小穿堂门。江华早从另个出口逃跑了。孟大环气得顿脚大骂小特务,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几个嘴巴。
江华平时细心,哪条街挨着哪条街,哪个地方地形怎么样、有什么特点,他全记得清清楚楚的。当他怎么也甩不掉特务的包围时,最后终于想起这个穿堂门来。
从罗网里逃脱出来后,江华仍按照计划去找徐辉。
他坐在徐辉窄小而又整洁的单间学生宿舍里,电灯光下,他喝着水含着微笑说:“徐辉,没想到你的大学生生活过的倒满牢靠哩。”
“嗯,是么,好像坐了金銮殿一样的牢固。你不知道我可有一套办法呢……”徐辉笑着又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关上窗户坐在他身边的凳子上,“李孟瑜,我看你变得更加老练啦。”她笑笑,但是笑中却含着沉重的感情,“白色恐怖越来越严重,老卢解到南京去了,你知道么?恐怕已经完了。其他同志被捕的也很多,连林道静这样一个同情革命的进步分子也被捕了。真是……你知道沈毅的消息么?他已经判了无期徒刑,我恐怕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他了……”说到这儿,徐辉含着泪水低下了头。
沈毅是徐辉的爱人。也是李孟瑜的朋友。他们在上海时一起搞过工人运动。因此徐辉和李孟瑜的友谊也是深厚的。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江华背着灯光,仰头望着米色的墙上悬挂着的一张孟德斯鸠的照片,半天才慢慢说道:“徐辉,我知道你的痛苦,这不是语言能够解脱的。‘四一二’之后的大屠杀不用说,光是这一二年咱们又牺牲了多少好同志呵。可是,不管怎么受挫折,怎么样的困难,只要一想到胜利,我就把一切的痛苦都忘掉了。徐辉,你是不是也这样?”
“对,老李,你说得对!”刹那间的愁郁过去了,徐辉把头一摆,两只聪慧的眼睛盯着江华笑着,“这么久不见,我该问问你的情况,不该先说这些。老李,说说,你到定县以后的情况怎么样?我没有说错吧,林道静是个可靠的关系吧?”
江华一边翻着桌上的讲义,一边说:“我的事回头再谈。现在先谈谈你的。徐辉,你的江山坐不稳啦,组织上要调你走。你可以离开吗?”
徐辉惊讶地瞅着江华--他仍然在低头翻着讲义。
“什么?老李,我要离开北大?”
江华放下讲义站起身来,笑道:“根据需要,你要调去做机关工作--还没有向你介绍,我现在在做东城区委的工作,组织上特别叫我来通知你,安排一下,明天晚上你就去找刘亦丰大姐。”
“还有一年就毕业啦……”徐辉望着江华,脸上稍稍露出了矛盾不安的神色。
江华看着她,神色温和而又严峻。有时无言的暗示比万千有力的语言还更有力。徐辉看着江华的眼睛,不觉羞红了脸。
“没有问题,绝对服从组织的需要。”她说起话来爽利而果决,“刚才那么说,是因为北大党的力量比过去弱多了,我再一走,恐怕受影响。我们不断地和c.c.学生争夺北大学生办的平民学校,争夺许多公开的组织,斗争是很尖锐复杂的呢。”
于是她把学生当中的斗争,向江华讲了一些。
江华听她说完了,用一条污旧的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说:“别犹豫,也别光看局部的利益。你走后,北大会有人接替你的工作。徐辉,就这样决定吧。正事谈过,该随便谈谈了。
你这屋里太热,咱口在街上蹓跶着谈不更好?”
沿着通向北海的大马路,这是北平最幽静最美丽的街道。
路是平坦的,行人是寥落的。疏落的洋槐,黯红的景山宫墙,都在夜色中,显出一种静穆的美。在昏暗的街灯下,江华和徐辉在人行道上并肩低声谈着。作为朋友,江华又变得亲切而敦厚了。他们谈着这个时期各人的生活经过,谈着共同认识的人。当江华谈到在定县一带的一段工作情况时,他忽然回过头来问徐辉:“那个戴愉,你认识吧?”
“怎么样?我认识呀。”
“这个人有些可疑。我正从各方面搜集他的材料向组织反映。托林道静带给你的信,就是谈这件事,希望你向北平的党组织反映一下。我相信林道静不会把它落到敌人手中。”
“那么,你已经向组织上反映了这个家伙的事?”徐辉问。
“嗯。当然。叛徒实在可恨。我刚才在街上又碰见了一个,几乎坏了事。”
徐辉惊讶地看看江华沉静的面容,笑了笑:“那么,你在北平工作可够危险的!外面有叛徒注意你;里边--监狱里的……你觉得林道静怎么样?她不会?”徐辉忽然又提到了林道静,而且担心她挺不住敌人残酷的折磨。不过她没有说出嘴来。
江华没有立刻出声。在昏暗的马路旁,你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一晃一晃地沉稳地走着,却看不清他的表情是喜欢还是怒。半天,他才用低沉的安详的声音对徐辉说:“我想不至于。我看,她对革命已经不只是同情、向往,而且是确实想实地去干一干……”江华把林道静在农村地主家里教书,最后设法取出宋郁彬黑名单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之后,突然转了话题,“徐辉,你明天晚上就去找刘大姐。形势需要咱们抓紧每一分钟。至于怎么样对你们学校讲,我想你会有办法的。”
徐辉点点头,她的声音里有了一种激动的颤音:“老江,一切放心!我会无条件地服从组织的一切决定的。还有别的事吗?我该回去了。”
“没有了,提高警惕。把你走后的工作暂时交给一个可靠的同志,短时期你是不能回学校的。还有,你可以叫王晓燕常去打听一下林道静的消息,叫王晓燕的父亲用合法手段去保释林道静,你看怎么样?”
“好,这个意见好。我就去找王晓燕。再见。”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景山后面。高耸的景山,孤独而稳健地仿佛驼峰般矗立在灰暗的天空中。徐辉走后,江华到一个小烟摊上买了一盒火柴,然后回过身来望着她那瘦小伶俐的后影,直到望不见了,他才一边走着,一边抬头望望黑黝黝的景山上面的铜亭。这时,他忽然想起了林道静,想起她那热情洋溢的脸,他那浓黑的眉毛皱了皱,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担忧和怀念。他又望望铜亭,眼前站着的热情而美丽的影子似乎更加清晰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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