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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慧好久没有闭上嘴巴。她低下头——这个光亮洁净的小额头,里面正转动着什么呢?我看着她的额头,她那油黑油黑的头,觉得喉头一阵烫,再也说不出什么……
讲过了“父亲”,身上一阵轻松;可轻松之后又觉得一阵深深的歉疚——不是因为我欺骗了她,不是,而是因为我只说出了一半——我讲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父亲,而隐去了另一个——我的更真实的父亲。这个时刻,我觉得自己不仅欺骗了柏慧,而且深深地伤害了那位未曾谋面的老人。
因为一切都没有经过那个山里老人的允诺;我做的这一切,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在利用他、伤害他;我盗用了他的名字。真实的情况是,我没有给他当过一天的儿子……
那个夜晚正是第三学年的夏天,不久暑假到了。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一直挨到同学们都走光了,我才对柏慧说“我要回去看望父亲……”
她手里缠绕着一根红『色』的头绳。她从来不扎这样的东西,这会儿大概是觉得好玩吧。她把红『色』的丝绳绕在洁白的腕子上——奇怪的是她一张脸庞微黑,可是身体的其他部位却是如此柔白。我没有看到更多,我在这年开春的时候吻过她敞开的方领那儿,那时只觉得从一对高丘那儿反『射』而来的白『色』光芒刺眼夺目。我喘息得像一只巨兽,手不能动口不能张,只伏压在她的身上。我那样待了好久才吭吭哧哧地说“我,我不能这样然而……”她傻傻地问“那你要怎样?”我身体的某个部位把她硌疼了。可她几乎没有任何实际生活经验,还一个劲儿问哪里这么硌人?然后就躲开了一点儿。可见城市出生的饱受呵护的姑娘是多么幼稚可笑。她们是很容易受到伤害的。想到最后一点,我就鼓起了保护她的侠义豪情,久久揽住她的肩膀站立着,不再设法贴得那么紧了……这会儿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仰着看我。她仰脸的样子是孩童一般纯洁,小鹿一样娇弱。我说我要回去看望父亲了。她说“啊啊,真的?那你……”她马上低头思忖起来。
第二天,她竟然给我买了一大包礼物,让我捎给父亲。
我把一切都接受下来,心里却酸酸的。真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与所有同学不同的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了,当然也无处去找那个所谓的父亲。
从此我在心里盘算的只有一件事,这就是这个假期到哪里去厮混呢?像以前一样,我只得背着挎包,带上我的地质锤,重新回到那些大山里去了。如果从学业上来看,这倒是一次再好也没有的机会,比起其他同学,我将如此不同地消磨一个假期,过得再充实也没有。可问题是我已经回答她去看望自己的父亲!父亲啊,人为什么非要有个父亲不可呢?如果你真的藏在那片山影里,那么我的山地之行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安慰了。我这样想着,心里已经在遥望那片山地了。
可就在我即将离校的时候,柏慧突然找到了我。她的两眼明晃晃的,语气急匆匆的,说“幸亏你还没走呢,我想好了,再约上一两个同学,我们要一起跟你回老家!”她竟然异想天开,认为这会是一次很好的旅行,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做一次大山里的实地考察;同时,也是最重要的,她想去看看我的父亲——她的语气中隐约流『露』出这对于她将是多么重要的一次远行啊!
我的心里却被什么强烈地碰撞了一下。
柏慧啊柏慧,你太憨直孟浪了!你为什么非要在这个倒霉的夏天去见我的父亲呢?
可我又没法拒绝。我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就借故推迟了两天。
回绝她既需要时间,又需要方法。我在心里盘算,盘算着怎样想出一个计谋,以便赶快逃离。
三
一直到了第三天,我还是没有一点儿办法。第四天黎明,我差不多是来了个不辞而别。我给她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干脆讲我有一个朋友找我有什么急事——他就在一个海滨小城里,这个假期突然约我见面,事情大概很急的,于是我只得赶紧走了——如果时间来得及我将从小城早日返回,那时我再带上她和她的朋友去那片大山……
这是一篇蹩脚的谎话。
就这样,我走了。当然,我一旦离开就绝不会中途返回的。这个夏天啊,这将是我一个人度过的多么寂寥、痛苦和矛盾的一个夏天啊。我竟然忍受分别的痛苦和焦灼,放掉了大好的同行的机会——这个机会极有可能是千载难逢和稍纵即逝的。我不得不一个人落荒而逃,踏上最无趣的旅程。我是被不得已的谎言和独特的命运给打败的,而且毫无办法。
我像往常一样回到了入学前徘徊过的那片山地。整个夏天闷热极了,我几乎什么也干不下去。在犹豫的日子里,我最后真要去那个常常使我梦牵魂绕的海滨小城。那才是我生身父亲的城,是我一直要躲开和逃离之地。不仅是我,就是母亲和外祖母在世时也不敢轻易提到的地方。这座小城啊,是父亲寻觅幸福之地,也是他的苦难之地。他就是从这里启程,走向了永生的苦役,直到死亡。
那是一个早晨,我一直向着一个方向攀登。我想早些走出这片山峦。再翻过几道山梁就可以抵达那个极顶了——当我终于踏上高高的山顶放眼望去时,一种异样的冲动倏然涌出,让我汗津津的两手紧紧揪住了背囊带子。我所立足的地方正处于山口地带,它是三条河流的源地。山脉一直向南,与有名的河几乎平行;它再向前延伸,即与芦青河界河的分水岭汇合了。从早晨的霞光里望去,那个海滨小城真像一朵朵绽开的木槿花!它真是一个奇异的存在,从昨天到今天,就那么镇定自若地存在着。要知道它对于许多人、特别是对于我们一家来说,可是一座铭心刻骨的城市啊。它的故事催人泪下,因为它留下了那个人的足迹;他的命运就在它曲曲折折的街巷中生了可怕的转折……我本来对母亲有过许诺,一生都要摆脱一个人、一座城市,却不知为什么会在这个尴尬的夏天不由自主地再次走近。我走近的是一部可怕的历史,一种可怕的命运……
我缓缓下山,徒步往前,背囊却越来越沉。
很久了,我规避着它,就像害怕闪电一样。我简直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踏上这儿的街巷了。如今,像寻觅一个奇迹一样,像第一次走近这座小城,第一次得以切近地盯视。我知道自己的这股勇气来自何方,它来自一个女『性』的目光。她让我怦怦心跳,让我『逼』近自己回归真实的昨天,走近我的父亲。因为我无权也无法对最心爱的人隐瞒任何秘密。这个夏天,我开始用目光细细地抚『摸』这座“父亲的城”……我先奔向的是古老的海港,因为它是一座城市的心脏。可以看到,原来的港口差不多已经废弃了,而新的海港刚刚建成没有多久。老港深入6地相当深,它现在离真正的海岸已经有好几公里远了,边缘是陡峭的海蚀崖。整个小城建在滨海平原上,平原的总面积为四十多平方公里,全部由河水的冲积物形成。这种6地增长的过程会是多么缓慢啊。如果沿着满是花岗岩的河谷往前,就可以一直走到海湾。沿着海湾向东绕一个弧线,走上三十多公里,转过山嘴,就可以进入那片更为开阔的原野了。
我在小城一带徘徊了整整一个星期。每一条街、每一个巷子都印上了我的足迹。我没有多少关于小城的记忆,可是我的心里整整装了一部母亲和外祖母口述的历史啊。这里有一个家族的传奇,有一代人的血汗浸染,甚至有他们依稀的回声。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小城里都有什么东西会永远存在,它不会消失。这一切,连同我这个夏天看到的一切,我都将向你——我心爱的柏慧——一一诉说。我将驱逐心里最后的一点儿恐惧,向你和盘托出一切、一切、一切……
走在石板街道上,脚下出了咔啦咔啦的声音。这让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父亲的坐骑——那匹大马的叩蹄声。大马多么威武地在这座小城里奔驰,然后顺着曲折的巷子一闪就不见了。大马驰向了外祖父的深宅大院,那儿的高墙下有多么美丽的白玉兰啊。大马驰向了那个码头,这在当时属于半岛地区最大最繁荣的港口,属于战略要地,也是父亲频频出入的地方。他在这里既找到了终生不渝的爱情,又建立了不灭的功勋。他在这里重生和死亡。
我仿佛看到父亲被自己的战友披上了生锈的锁链,沿着脚下的石板路往前走去,出咔啦啦的声音……这是一条怎样披挂的锁链啊!倔犟一生的父亲啊,叱咤风云的父亲啊,他对突然变得穷凶极恶的战友完全没有预料,他跳了起来……“于是,他们就重新找来一副脚镣,是刚刚让铁匠锻出来的,还没有凉透就硬套到你父亲脚上。那时他脚踝上的皮立刻掉下来……满街都听到你父亲撕心裂肺的喊叫……这帮丧尽天良的人哪,对待自己人比对待敌人还凶残十倍!”母亲生前诉说着那个场面,泪水哗哗流下来……
“柏慧,你听到了吗?这就是我的父亲!这就是他在这座小城留下的最后的声音!”
《爱与背叛》
一
我匆匆回到校园,这才现离开课的日子还有好多天。心里一直有些忐忑、有些牵挂,但还是像一只鼹鼠那样缩在了宿舍里。回来两天了,还是没有见到柏慧。我担心她的责备,不知道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还有,我害怕看见柏老。傍晚走在宿舍区,在白杨树下走了很久,又穿过冬青林里的小路。我渴望,又惧怕在路上碰到柏慧。夜里,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钢琴声,于是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期待。
但我还是忍住了。第二天是个周末,而周一就是正式开学的日子。我终于在周末的上午鼓足了勇气,去敲那扇门。
我站在台阶上,手心里全是汗。里面终于有了应声,我推开门。柏老从桌边一下站起,迎着我呵呵笑,满面红光。他过来亲热地握手、拍打我的后背。我一时不知怎样才好,脸上有些烧灼。柏慧停止了弹琴,睁着那双大眼睛看我——像看一个陌生人。她站起来,微笑点头,远没有父亲那么热情。这使我想到自己在这个假期是偷偷溜掉的,看来她心里并没有原谅我的这次过失。柏老说了几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他后来就回里屋去了。
柏慧走近了时,我盯着她的目光,奇怪的是从中看不出半点责备的意思。她端量我,又看我的手。她大概想看到被石头磨损的痕迹。
“这个假期过得好吗?”
我点点头。
“你啊,一张纸条就把别人给打了。”
我这会儿不想跟她解释什么,塞在胸口的那团『乱』麻连提也别提。再说她并未生气。可能因为柏老离开了的缘故吧,接下去的时间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活跃起来,有点儿蹦蹦跳跳的样子,一口气在屋里摆出了很多东西,都是好吃的。
柏老从里间屋捧着几本书出来,那模样也愉快极了。他离开一点儿距离端量我们,吸着那只黑胶木烟斗。接近中午了,我要离去,柏慧和父亲一定要留我在家里吃饭。我答应了,但心里有点儿怯怯的,我无法放松地在这儿吃东西。
柏老和女儿亲手做了饭菜。吃饭时,柏老喝了一点儿酒,还给我和柏慧每人添了一点儿。喝酒时,柏老很是兴奋,为我们朗诵了一诗。柏慧指着我告诉父亲“他也会写诗呢。他一个人在山里的时候写了很多。”柏老眯着眼睛,已经是洗耳恭听的样子了。我赶紧否认“不,不不,我那算什么啊!”“那算什么?”柏慧问。我“哎哎”着。我也不知道,我只不过是在漫漫长夜里思念着,一个人蜷曲在山上的小屋中,全靠这样一些没头没尾的喃喃自语安慰自己罢了。我想念母亲和外祖母,想念我们的林子和平原。
柏慧的目光扫在我的脸上,让我有一种灼烫感。
就在这会儿柏老说“孩子,你不仅可以成为一个地质学家,也可以成为一个诗人。我晓得。”
“我想……我想……”我正在心里挑选一句得当的话来回答这莫大的鼓励,突然两耳嗡嗡鸣响起来。是的,这完全是因为他接下去又改变了话题他突然又说起了我的父亲!
“老人家一切都好吧?嗯?”
“一切都好……就像……过去一样!”
“哦,哦!”柏老的烟斗又『插』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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