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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才刚半岁的时候就让上马坡的村支书牛三娃用银顶锁套走订给了自己的独生子牛俊强。牛三娃这个人活泛能干,上马坡是个千人大村,自然条件好,他家里的条件也好,他就独苗苗一个儿子,当宝贝似的养,对没过门的儿媳妇也是十二分的喜欢,两个娃子都在下马河上中学,他就一起给办了全灶。中条山上就有这样的风俗,不怪景。杏花不仅上全灶,在穿戴上也和别的女娃不一样。学校里的女学生几乎无一例外地穿的都是自纺自织的粗土布衣裳,只有杏花一个人上上下下穿的是洋布。这洋布衣裳也是上马坡婆家给置办的。人们谁见了杏花都说这娃子人样儿长的好,命更好,一脸的福相,半岁上就找下了好婆家,还没过门吃的穿的就都有人管。杏花今天穿的就是红格子双线袄,黑条绒裤子,这身衣裳别说是在四十里马沟,就是在禹县城都让人看着眼热。杏花本来就长的俏皮好看,脸蛋儿像珍珠一样光洁漂亮,再穿上这么一身鲜亮的衣裳,就更显得光彩照人,和上小学时大不一样,让新生都不敢直看。但杏花还是原来的杏花,还是那样开朗单纯的样子。
杏花紧挨着新生坐在半山坡上,一直抿着红润润的嘴唇笑,一直偏歪着精致的脑袋往新生脸上看。新生让看的怪不好意思的,像女孩一样有些扭捏。杏花咯咯一笑就问:“每回上学放学我从河滩里走过来都向你的羊群招手,你就看不见,为啥不出来也向人家招招手?”新生一脸茫然地回答不上来,他那里见过什么人向他招过手,每到星期六星期天河滩里有了上学放学的学生,他就赶着羊群远远地躲上山坡,然后就躺下来看天。他眼里不想看到那些活泼幸福的同龄人,看了他心里就不好活。“新生,放羊有没有意思?”杏花不管新生说不说话,由着自己的性子还往下问,原来同桌上学的时候她就一直比他的话多。新生嘴角上溢出一丝儿无奈的苦笑,言不由衷地说:“还是挺有意思的。”杏花嘻嘻地又一次笑出声,她再要过新生手里的放羊鞭,虽然抽甩不响,还是一下一下抽甩着,把山坡上的细草抽的颤颤的动。“就是,我也觉得放羊有意思,蓝蓝的天,青青的草,白白的羊群,多好呀。”到底是上了中学了,说出来的话就有了诗的韵味。蓝蓝的天,青青的草,白白的羊群,多么优美动听。这样的句子写在作文里,老师肯定会在下面用红笔画圈。这样优美动听的句子,只有小学水平的新生就说不出来了。就是能说出来他也没心情说,说出来给谁听呀?给山听?给河听?给羊群听?还是给自己听?
“新生,等我不上学回来,我也放羊,咱俩一起放。”听杏花说出来这样的话,新生差点哭出来,不知道是激动,是悲伤,反正就是想哭。但还是忍住没有让眼泪流出来。新生已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刚强的男子汉,男子汉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流眼泪,男子汉怎么能在女孩子面前流眼泪。新生含泪的目光在杏花珍珠般白净光洁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他还从来没有这么长久这么大胆这么细致地盯着她的美丽的脸蛋这样看过,这张青春灿烂的美脸让他激动,更让他自卑。单纯的杏花眨动着长长的睫毛,让他看的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红红润润的变了颜色。“看啥,不认识咧?”杏花嗔怪一声,红润起来的脸上依旧挂着纯美的甜笑。
新生抓起一块石头,奋力地抛扔出去,“咚”的一声,扔出去的石头撞落在一块更大的连山石上,飞溅着炸裂开,把旁边吃草的羊群吓得咩咩乱叫。像是沉重的过去被扔出去了一样,新生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再转过脸看着杏花,终于鼓着勇气问起话:“杏花,你们学校好不好?”下马河中学是新生心里的一座遥不可及的殿堂,他做梦都想坐在里面去读书,然而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他只是凭着想象和卧马沟的那孔窑洞做比较,他想象不出来中学教室有多么明亮,中学的操场有多么大,更想象不出来中学的老师比卧马沟的学生还要多。
杏花明净的眸子里闪动着兴奋,嘴上打机关枪似的哗哗啦啦地说起下马河中学有多好。“你没有到下马河中学去过呀?改日逢集时你到我们学校来看看,可好了,教室是房子不是窑洞,可宽敞了,教室两边开的都是窗,窗上也不像咱卧马沟学校的窗上糊的是纸,人家窗上装的是玻璃。教室里明明亮亮的就和在太阳底下一样,一个教室就一个班,不像咱们卧马沟学校,一孔窑里挤着五个年级,皇甫老师站在讲台上给这个班讲两句,扭过身再给那个班讲两句,头摇的像拨郎鼓似的,人家中学的老师站在讲台上周周正正的一节课讲到底,下马河中学的操场比咱们村的场子都大,还有中学的老师比咱们卧马沟学校的学生都多……”
新生的眼睛一阵比一阵睁的圆,杏花说出来的学校真好,和他刚才望着纯净湛蓝的天空想象出来的学校一样美,他真想坐到里面去上学。新生痴痴迷迷地又有了幻想,他毕竟还是一个单纯的孩子。虽然经历了那么多别的孩子根本不曾经历的苦难,但美好的东西对他同样有巨大的诱惑。学校,在新生看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美好的地方,对一个想上学的孩子来说什么地方能比学校更好?
“呀,我该走了,日头都快偏西了,河滩里上学的人都走的没影儿了。”坐在半山坡上和新生沥沥拉拉说了半晌话的杏花想起来还要上学,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一声:“我上学去了。”就燕子一样从山坡上飞走了。
看着杏花像燕子一样从山坡上轻盈地走了的身影,新生从痴迷中醒来。梦,美好的梦,让燕子一样轻捷飞去的女孩带走了,留给他的只是这荒芜的山野和放牧的羊群。现实和梦就像天和地一样差着老远老远。新生站在山坡上惆惆怅怅地看着走远了的杏花,看着荒凉广漠的山野呆怔住了。
新生终于还是说下一个媳妇,说下的是马家窑一户富裕中农的女儿。不要指望这个女孩长的能有多好,新生就是这样的条件,地主的儿子,只上过五年小学,他能说下什么样的媳妇?谁家有好女孩会往地主家里许呀。马家窑的这个女孩比歇马庄和跳马槽遇过面的那两个女孩好不到那去,这女孩是小儿麻痹后遗症,一条腿像麻杆一样细,走一步摇三摇。这样身上有明显残疾的女娃怎么能配的上新生呢,可是就是这样的女娃新生都差点订不上,新生是地主的儿子,说媳妇难呀。看看那些上了岁数的光棍汉,那个当娘的不揪心,最后月儿咬着牙掉着泪把这门亲事定下来。有媳妇总比没媳妇强,月儿实在不愿意儿子将来打了光棍,再错过机会恐怕连这样的媳妇都说订不下。就是这,人家还弹弹嫌嫌的不愿意,要不是水仙来来回回从中间说话跑腿,这事还定不下来呢。当时月儿问新生:愿意不愿意这门亲事。新生点一下头,就把脸背转过去。月儿眼里的泪就哗哗地流,她知道儿子的心和她一样苦。可是他们没有办法呀。
耀先真的让整治的成了一个废人,在啥事情上都没有了主张,碰上啥事都是嘬着牙花子哀哀地愁,好好坏坏没有个主意,看着真让人觉得恓惶。
新生连女娃的面都没见,就向父母点了头。只要父母愿意,他就愿意,只要能合了父母的心啥事他都会答应。新生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让父母少受苦少受罪。原来他还深怀着一个美好的梦想: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了带上父母出去享福。现在学上不成了,梦碎了。自己再不能让父母享上福了,那就不能因为自己再让父母受苦做难熬煎愁,他们受的苦难已经够多的了。因为自己说订不下媳妇看把他们熬煎成啥了,为了能让父母安心,就是说一个疯婆子给自己当媳妇他也会点头同意。对这个走一步摇三摇,一条腿细的和麻杆一样的马家窑女娃他为什么不能点头?多不容易的一家人呀,在这么艰难坎坷的生活中彼此还尽想着自己的亲人,宁可自己受再大的委屈,也不愿让至亲至爱的人心里不安。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把这一家人牢牢地凝聚在一起?难道不是道德和信念的力量吗,道德和信念才是至善的东西,它柔于水,坚于钢,是任何力量也摧毁不了的。经历着共同的苦难,他们就有了共同的道德,共同的信念。这共同的道德,共同的信念足以让他们一家去战胜任何被强加到身上来的苦难和屈辱。
在秋收就要开始的时候,生了一件让卧马沟男男女女都高兴的事情。李丁民的大儿子春喜考上大学了,并且考上的还是北京的大学。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比娶媳妇嫁女还让人高兴。娶媳妇嫁女怎么能和上大学相比,卧马沟那年不往回娶一两个媳妇,不往外出嫁一两个闺女。卧马沟啥时候有人考上过大学,没有,往上数三百年都没有。这是开天辟地的第一回,小小的卧马沟终于飞出一只金凤凰,一下就飞进了北京城。北京是啥地方?原来是皇城,现在是都,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几辈子以来卧马沟谁进过北京?说起来不怕笑话,卧马沟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进过北京城,连进过省城的人都没有。卧马沟人最远的足迹也就是踩踏到百里外的绛州城。卧马沟的好多人一直以为常去赶集的下马河大十字就是天底下最红火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天下的中心,因为别的地方他们没去过,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他们不知道,他们就知道上河滩下河滩里的那几百亩庄稼。他们一辈子就为庄稼活着,种庄稼,收庄稼,收庄稼,种庄稼,在这个循环往复的简单过程中慢慢地老去,慢慢地死去。然后他们的子孙再接着种庄稼收庄稼,收庄稼种庄稼。现在有人考上北京的大学,就是有人考上了状元,他们祖祖辈辈看庄稼的眼睛就突然地睁开了,原来卧马沟也能出人才,原来还有另外的活法,原来并不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只会打洞。农民的儿子也是能考上北京的大学的,考上大学就鲤鱼跳龙门从卧马沟跳出去了,将来就是吃皇粮挣工资的干事人。多么美好的前景呀,人们为卧马沟出了个大学生而高兴。
李丁民更是抑止不住心里的喜悦,常是眯缝着的细眼这下眯缝的更细,笑的睁不开咧。这事搁在谁身上都是一样的,儿子出息了,最光彩的当然是当爹的。在吴根才郭安屯等人的撺掇下,李丁民决定过一场事,就像娶媳妇嫁女一样,热热闹闹地过一场事。其实不用吴根才他们撺掇,李丁民也要过一场事。有这么大的喜欢事,说啥也要摆几桌庆贺庆贺呀。喜欢事让亲朋好友前后邻居都过来热闹热闹,这样的事情一辈子能碰上几回,这是长脸的事情呀。人在世上活脸皮,树在世上长高低。儿子给自己长了脸,那就是要庆贺一番。李丁民本来不是个好张扬的人,但有了这等大的好事再稳当的人屁股底下都能有了火,不用别人点都能着起来。
李丁民决定摆开桌子请一天客,过一场事。
卧马沟是个小村,只有三十几户人家,请谁不请谁都不好看,干脆,像结婚娶媳妇一样家家都请,一家来一个吃席的也不过三五桌嘛。李丁民笑的睁不开眼,在坡上坡下跑一圈,给家家户户都说到了,“娃子考上学校了,明天过来吃席热闹。”谁听了这话都是笑哈哈地爽快地答应:“过去过去,明天过去。”
耀先是地主的儿子,他早就把牌子活倒了,村里谁还看得起他,谁家过红白喜事都不叫他。但是李丁民不把崖口上的郭耀先当另类看,在李丁民的秤杆上郭耀先也是有斤有两的人。他走上崖口,脸上的笑和嘴里的话和在别的场院里一样样的,笑是真诚的,话也是真诚的。“拴娃,明天下来热闹热闹,你知道是咋回事喀,儿子考上北京的大学咧。”李丁民在崖口上对耀先说的话好像比对别人说的还多了几个字。
刚下工回来的耀先有些诚恐诚惶,住到崖口上这么些年谁把他当人看过,谁这样郑郑重重地上来请过他。只有李丁民上来请他,只有李丁民把他当人看。耀先感动的嘴里都快说不出话来了,他唯唯喏喏地应道:“哎哎哎,明天过去,明天过去。”末了,才正常人似地客气地说:“这么忙,你还亲自上来说,给月儿说一声还不是一样。”月儿今天一大早就让水仙叫下去帮忙去了,耀先的意思是说,让下去帮忙的月儿把话捎回来就行,省的费事再专门跑上来一趟。
李丁民笑着说:“不一样喀,啥叫请客?到门上亲自来请,才叫请客。让人捎话就不叫请客。”这就让耀先更加感动。李丁民转过身都走了好一会了,耀先还站在崖口上心里荡荡漾漾地静不下来,嘴里喃喃自语地说:“好人就该有好报,这样人家的儿子就应该考上大学。”嘴里说着心里就想起自己,想起自己放羊还没有回来的儿子。要是自己的儿子也能考上大学该多好呀,儿子有这个能力,皇甫老师不止一次夸奖过儿子。儿子每次统考都是全联校第一,儿子写的作文还获了全国的大奖……可是本来能考上大学的儿子,竟然连中学都没有上就成了放羊的王二小。一个放羊娃长大能拿啥报答父母亲人?耀先的心酸楚起来,低下头进了黑漆漆的窑里。
月儿一早就让水仙叫下去帮忙。明天要摆席过事,不蒸几锅馍,客人进了门吃啥?馍不是当天就能蒸出来的。所以水仙提前叫几个女人帮着蒸馍准备。水仙最看上月儿了,月儿长的秀气整齐,干出来的活也和她的人样儿一样整齐,水仙才不忌讳月儿的地主成份呢,家里有啥需要帮忙的她就想起月儿。
月儿从水仙家帮忙回来,天就黑了。耀先已经炒馍花和放羊回来的新生吃过饭。新生像父亲原来一样,吃完饭就拿着那把破旧的唢呐坐在崖口边的杜梨树下嘟嘟哒哒地吹去了。新生是从放羊的那一天开始,从父亲手上接过唢呐的,现在他已经能吹出好多曲子了。
月儿回到窑里也没有闲下来,不过今天她没有摇纺车纺线,也没有坐到织机上去抛梭子织布。明天耀先要到李丁民家去作客吃席,那是不能空着手去的,中条山上有风俗:到别人家去作客吃席,手里就要提上馄饨馍。馄饨馍是中条山上最好的礼物,红白喜事逢年过节走亲戚人们手里提的都是这种馄饨馍。中条山上的馄饨馍也是顶有名气的,省里的一些大干部也常点着名要吃中条山上的馄饨馍。
月儿回来就忙着蒸起馄饨馍。蒸馄饨馍是很有讲究的,必须用雪白的头餐面,还要把面和硬揉透,最后蒸出来要有八两重。月儿身上背着一个不争气的地主成份让人看不起,但月儿干出来的活却是有模有样谁也不敢小看。月儿把面盆端过来跪在炕上,把半盆面揉了小半夜,直把面揉的像瓷团子一样光光亮亮的里外没有一个细碎的气泡,揉到这种程度就叫揉到家了,揉到这种程度蒸出来的馍才能叫馄饨馍。月儿不仅把面揉透,还把馍蒸的老大。别人一个馄饨馍蒸出来八两重,月儿有意把馄饨馍蒸成一斤重。别人的馄饨馍蒸出来扣着像一只白瓷碗,月儿的馄饨馍蒸出来扣在那里就像是一只白瓷盆。在出生成份上月儿不如人,但是在别的方面她就让别人不如自己。
第二天,耀先提上月儿连夜蒸出来的胖胖大大白瓷盆一样的馄饨馍,走进李丁民的场院,满院子里帮忙的女人就全都惊惊讶讶地叫唤起来:“呀,月儿真是个刚强人。”
随后进来的彩兰看见正面供桌上摆放出来的几个圆滚滚白瓷盆一样的馄饨馍,也惊讶地叫起来:“呀,这是谁蒸出的馄饨馍,这么好,这么白,这么大。”
水仙是事主,只有她回话最合适。水仙笑吟吟地迎上去接了彩兰的话说:“就是说嘛,月儿的手就是巧,蒸出来的馍也和她的人样儿一样周正好看。”
听说这像白瓷盆一样的馄饨馍是月儿蒸出来的,彩兰就再不说话。在她嘴里说不出月儿的好话。彩兰手上提着的东西和别人的不一样,别人都是提着漆木提盒,提盒里放着圆滚滚的大馄饨馍来坐客吃席的。彩兰手上提来的却是一个软塌塌的馍布袋,馍布袋里装着的也不是白白大大的馄饨馍,而是用报纸包裹着的油砣饼。油砣饼根本不能和馄饨馍比,油砣饼和一疙瘩软面,不用费劲揉,用一根擀杖擀开,往油锅里哧啦啦一放,捞出来就行。一般馋嘴女人都爱煮油砣饼吃,彩兰就是这样的馋嘴女人。彩兰把手里的软馍布袋放到月儿的漆木提盒边显得是那样的低微琐碎,就和彩兰站在月儿跟前的一样,让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两个根本不同的女人,是两个不能在一起比的女人,一个是那样的美丽端庄,一个是那样的丑陋难看。彩兰讪讪地从月儿身边走开了。
这次高中毕业参加考试的卧马沟子弟不只是李丁民的大儿子春喜一个人,还有郭安屯的大儿子郭解放。郭解放那里能考得上大学,他就知道一布袋一布袋背着馍到学校去咥去吃。他肚子里除了馍,啥也没装下。不过那些馍倒也没有白吃,眼看着他就魁魁武武地长成一条门扇一样高的大汉。
坐在当院上席上的郭安屯端着酒盅一口口喝下去的却是酸酸的妒意,他早就知道儿子不是读书的料,但他还是想赶着鸭子上架。人都是这样,尤其是种庄稼的农民,都想让上学的儿女有了出息。郭安屯对上学的儿子也是寄托着一腔热辣辣的期望。现在李丁民的儿子考上北京的大学,在排排场场地请客,而他长得像门扇一样高大的儿子却考了个羊毛蛋。要是请客的是自己,被请的是别人就好了,郭安屯这样想。这样的客他愿意一年请一回,连着请他狗日的四回,把四个儿子都请进大学里去。你看看端着盘子敬酒的李丁民笑成啥样了,把脸笑大了,把眼笑小了,把嘴笑的合拢不住了。郭安屯心里好是嫉妒……
同样也是坐在上席的吴根才和郭安屯的心情就不一样,他喝着喜酒真心地为李丁民高兴,不过心里也有一点小小的缺憾:如果这次考上大学的是李丁民的二儿子天喜就好了,天喜是他将来的女婿,女婿出息了,他这个老丈人跟着也能沾上光,跟着也能享上福。不过春喜能考上,天喜就也有可能。等着吧,等一两年,就能看到天喜看到女婿的出息。对大女婿郭解放,他就没有抱过这样的想法,虽然定好了大女婿是招亲,招亲招不出大学生来。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郭安屯的儿子从小就看不出来能有了啥出息,顶多调教好了将来能出息成一个好庄稼把式,如此而已。
耀先今天也坐了个上席,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坐上席是一种荣耀,是身份和地位的体现。一张桌子八个人,两个上席,没有一定的身份地位,谁把你往上席上让。耀先的这个上席是李丁民硬给让上去的。坐在上席,就如同坐在针毡上一样耀先觉得尻子底下刺刺麻麻的扎得慌,把手里的筷子都使不顺当,惹得桌上的几个客人捂住嘴哧哧的笑。但是在李丁民端着盘子过来敬酒的时候,他却没有忘了说一句得体的庆贺话,他端起小小的酒盅,诚恳而激动地说:“丁民哥水仙嫂,我和月儿衷心地给你们道喜了。”耀先说出来的这句是李丁民端着盘子敬一圈酒听到的最文雅得体的庆贺话,别的桌子上的人都是用一声粗旷的“喝!”来给他道喜。于是李丁民也文雅客气地回说一句:“谢谢。”
吃过这桌酒席,卧马沟的秋收就开始了。
收完秋,种罢麦,天就凉了,就进入冬天了。
在冬天年终岁末的时候,卧马沟又有了一件喜事。这次摆席过事请客的就真的是郭安屯。
郭安屯的大儿子郭解放穿着一身崭呱呱新的绿军装当上解放军了。对卧马沟的人来说这和秋天李丁民的儿子春喜考上大学一样的叫人高兴。李丁民的儿子考上大学是卧马沟的第一人,郭安屯的儿子参军同样也是卧马沟的第一人。参军比上大学还要光荣,穿军装扛钢枪保卫祖国保卫人民才是最光荣的事情。郭安屯能不张张扬扬的请一回客,他啥时候落在别人后面过。一人当兵全家光荣,这是公社武装部长亲手贴在他门上的红标语。李丁民儿子上学走的时候哨门上光不溜秋的啥也没贴,而现在他的门上却醒目地贴上光荣的标语,还是公社干部亲手贴上去的。这就是把局面又给扳回来了,秋天坐在李丁民院子里喝酒时心里那种酸酸楚楚的不是滋味的感觉,让贴在门上的红标语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再也不咯咯漾漾地往起泛了。
郭安屯摆开桌子要排排场场地过一回事,要把全村的人都请一遍。拉开桌子真的把全卧马沟的人都请到了,独独没有请崖口上的耀先。彩兰也没有请月儿下来帮忙蒸馍做饭。把他们撂在崖口上理也没理。在这方面郭安屯头脑要比李丁民清醒的多,也坚定的多。地主的儿子,地主儿子的女人怎么能和贫下中农和人民解放军往一起搀和,那不是咄咄怪事。当了这么多年政治队长,还能没有这样的政治觉悟。
上工的钟声今天没响,全村的人都到郭安屯家吃席热闹去了。郭安屯是政治队长,儿子又是卧马沟有史以来第一个参军当兵的人,所以他把势法闹的挺大,远远过秋天李丁民请客过事的规模。真的是除了崖口上的地主一家,全卧马沟的人都让他请到了。这一刻郭安屯的场院里交杯把盏沸腾热闹,村子里却悄悄静静一片死寂,好像人们都上工去了地里一般。
崖口上也是一片寂静,新生早早就放羊走了,耀先月儿没有受到邀请,上工的钟声也没响,没有人给他们派工。两个人就干巴巴地像泥疙瘩一样坐在窑里,耀先没有抽旱烟,月儿没有摇响纺棉花车,他们只是瞪着眼干干地坐着。他们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空落、这样的忐忑、这样的没有主意。往常谁家过事请客不请他们,他们就在崖口上悠悠闲闲的纺棉花织布,就在偏窑里做木匠活,没有感觉到这样的空落寂寞和没有主意过。
这种被吊在半空中没有着落的忐忑心情在夜黑间就有了。他们是在夜黑间才知道郭安屯的儿子穿上草绿色的崭新军装,已经是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了,郭安屯要张张扬扬地过事请客了。这就让耀先月儿心里做了难,他们知道郭安屯过事请客绝对不会请到他们头上,自己还能不知道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但这和一般的过事请客又不一样,一般人家过事请客也就是娶媳妇嫁女,而郭安屯家这次却是因为儿子当了人民解放军,这就和别人的请客不一样,这就有了政治上的意义,这就让耀先月儿感到一阵阵的做难。要是这样干巴巴无动于衷地坐在崖口上,害怕别人说他们对人民解放军没有感情,没有诚意。主动下去吧,他们又没有那样的勇气和胆量,郭安屯没有请,他们就不敢擅自走进他的院子。真是难呀,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耀先愁的不知道该咋办,最后是月儿拿定主意的,别看月儿盈盈弱弱的是个女人,有时候她把问题想的更透,表现的也更果决。而耀先这些年让整治的没魂没胆,啥也拿不出来主意,遇上事只知道嘬着牙花子愁。月儿翘起秀丽的兰花小手指,把垂在额上的一绺柔散的头梳挑起来,走到窑根掀开小瓦瓮的盖儿,看着里面半年多舍不得吃攒下准备过年的头餐面,带着几分果决,带着几分无奈,说:“咱不管他郭安屯是个啥人,也不管他明天是不是上来请咱,娃子是个好娃子,当解放军更是一件好事情,咱把咱的心尽到,把事情做出来,到时候不后悔。咱蒸六个大馄饨馍明天送下去,不是巴结他郭安屯,是送给人民解放军的,解放军是最可爱的人。”
“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耀先口口声声地赞同着月儿的主张。月儿端起面盆从瓦瓮里舀出来满满一盆雪白的头餐面,然后就跪在炕上用心细致地和揉起来。直忙乎了多半夜才把这一锅馍蒸出来,这一锅馄饨馍甚至比秋天给上大学的春喜蒸的那锅馄饨馍还要白还要大。细心的月儿给每个馍尖上都点了梅花红,让每个馍上都有了喜庆的气氛。
点了梅花红的又白又大的馄饨馍早就装进漆木提盒里,提盒就放在炕上,放在耀先月儿两个人的中间。两个人却看着装了六个大馄饨馍的提盒心里又没了主张。下面郭安屯家的场院里已经热热闹闹开了席,他们却不知道该怎样提着提盒去上他的家门,这不是上杆子巴结讨好是啥呀?万一人家再给上个杆给个脸色咋出那个门呀。夜黑间蒸馄饨馍的那个为了人民解放军的理由这时候却鼓不起他们的勇气,两个人谁也不愿意提着提盒去进郭安屯的家门,那个人实在是伤透了他们的心。耀先想让月儿去,月儿想让耀先去。两个人推推让让的虽然嘴上没有说出来,但盼盼顾顾地都从眼睛里流露出来了。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推让,从来他们都是把苦把难把屈把辱争着往自己身上揽,他们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尽着自己微薄的力量保护着对方,尽量不让自己的另一半受到伤害。
耀先月儿迟疑了好一阵,两个人就同时把手伸到提盒上。耀先想好了,这事不能让月儿去,这些年郭安屯三番五次地欺侮过月儿,月儿去了那家伙不定又要琢磨出个啥坏主意。月儿也想好了,这事不能让耀先去,这些年郭安屯对谁也没有对耀先狠,三不六九地要把耀先揪出来当众批斗羞辱一顿,耀先去了要是那家伙再当着那么多坐席的人说上几句难听的话,让耀先的脸面往那放呀。
两个人都把手伸到提盒上,耀先没有说出自己的理由。月儿却把自己的理由说出来了,她抬起脸细声柔柔地说:“还是我下去吧,省的那些喝酒的男人拿你说事,再说案上丢馍的都是些女人。我下去把提盒里的馍给他一丢,不吃他的不喝他的,扭过身就走。一个女人家他们谁也不会硬挡往让喝酒。”月儿说完就把漆木提盒挎在胳膊弯里。看着月儿脸上沉静而又坚定的表情,耀先啥也说不出来,只是感谢老天爷把这么好的一个女人给了自己。
给客人们敬了一圈酒,坐过来正要陪着吴根才和李丁民好好喝两盅酒的郭安屯,抬头看见月儿胳膊弯里挎着漆木提盒走进他热闹的场院,郭安屯像让神仙施了定身法术一样,手上举着一盅酒,黑黝黝的脸上一片死僵,站在桌子边不知道该说啥,不知道该干啥。郭安屯张张扬扬的让人看着挺厉害,实际上是个反应迟钝的人。月儿的突然出现就让他傻了眼,他真的没想到月儿会挎着提盒轻轻盈盈地走进他的场院,他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月儿大大方方地胳膊弯里挎着漆木提盒走进来,平和地笑着和院子里坐席的人和在院子里帮忙理事的人打着招呼,就进了正窑。正在正窑案桌上和几个女人忙忙乱乱地收馍回礼的彩兰和她的男人一样,也被突然挎着提盒出现在眼前的月儿给惊呆了。彩兰想不到仇人一样的月儿这时候能笑吟吟地上了她的门,她自己就觉得心里有了愧意。
月儿走到案桌前,掀开提盒把六个又白又大上面点了梅花红的馄饨馍掏出来,一个一个摆放在宽大的桌案上,她一边放着,一边对傻傻地站在旁边没了反应的彩兰清爽明白地说:“彩兰嫂,孩子参军当兵是咱全村的光荣,我和耀先啥也没有,就蒸了这几个馄饨馍给娃拿到路上吃,这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说完提盒里的馄饨馍也就掏出来摆在桌子案上,等彩兰反应过来,月儿已提着空提盒轻盈地转身走出窑门,走出场院,走上了坡道。
吴根才和李丁民也是在端起酒盅正要和郭安屯碰杯时看见月儿胳膊上挎着提盒走进门的,因为是在郭安屯家,因为是郭安屯在过事请客,他们当然不好说啥,也不能说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月儿进来,再看着月儿出去。郭安屯没有说话,他们俩个也就没有说话。月儿的身影闪出哨门轻轻盈盈地走了,这三个人才把端在手里的小酒盅子碰响,郭安屯才接着刚才的话说:“根才丁民,来咱哥仨今天好好地喝几盅。”三个人把酒盅碰的当当响,刚才因月儿进来而起的尴尬在这当当响起的酒盅碰撞里过去了。
吴根才挥一下手,红红的大脸盘上带着殷殷的期望对二位亲家说:“不简单,你们俩个都有功劳,他送走一个大学生,你送走一个解放军,真不简单。我希望你们再接再厉,明年一人再送一个,你们有这个条件,也有这个能力。来为你们干。”“来,为你们干。”院子里响起一片应声。
吴根才的话代表了卧马沟人共同的心愿,人们热切地期望着卧马沟的子弟都能走进大学,走进军营,去为国家,为人民建功立业,去为卧马沟争取更大的光荣。
简介关于镇世龙主他肩挂将星镇国一方她天之娇女,遭人陷害,意外毁容,生死之时,吹响了一根玉箫。玉箫响!龙主怒!帝国惊!武装动主母有难,武装集结!...
简介关于星穹铁道带着银狼加入星核猎手(魔改部分剧情,介意者慎入)(原创情节,不喜勿喷)朋克洛德,这个黑客盛行的星球。在这里,任何黑客都将宇宙视作一场大型游戏,他们游走与网络空间,用名为「以太编辑」的技术改写现实,铸就一个又一个辉煌的传奇,而偶然有天才中的天才走出朋克洛德,飞向了宇宙,将广袤的银河看作新手村外的第二个舞台!布朗尼!你哪来的以太编辑器?都说了叫我银狼!以太编辑器自然是公司手里偷来的咯我真服了,你还嫌我们俩个倒卖模组的不够危险吗?你居然还要去碰未授权的编辑就问你,你想不想当黑客。不想,我安心造我的武器和模组就行了。你!真是油盐不进,那就陪我打游戏!若干年后,洛双隅看着趴在自己身上打游戏的少女,安心擦拭大衣的坏女人,反复去世的兄弟,从不把话说明白的谜语人,不禁思考起当年头脑一热加入星核猎手是不是正确的决定。...
赢文穿越平行世界大秦,成为祖龙嫡长孙。将来大秦帝国的三世皇帝,纵横九州,名留万世。还不等赢文畅享未来,他才现现在是秦王政三十三年。还有不到四年时间,便是胡亥篡位。祖龙驾崩,大秦长公子扶苏被赐死,胡亥逆行倒施,终至大秦覆灭。可是,我赢文既然来了,就要改变大秦的命运。有我在,倒要看看,世上何人敢言灭秦!?大秦有我在,何人敢言灭秦...
简介关于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标签现代言情都市生活都市日常职场职场婚恋女强虐渣群像暗恋作精本文写的,是后疫情时代,贸易战迭起,国际国内双循环,企业升级换代背景下,一家奇葩陶瓷厂里的,一群贴花女工。在一个勾心斗角拉帮结派争风吃醋斗智斗勇的女人堆里,如何活得风生水起其中,有个女魔头,专门欺软怕硬有个腹黑女,喜欢背后下黑手有个傻白甜,典型跟屁虫也有一个刚进厂的大学生厂花,双重人格,时而像下凡的仙女,不食人间烟火时而像黑化大佬女掌门,将对手整得服服帖帖...
1620年代的瓦雷斯世界,正处于时代更迭的转角。魔导蒸汽机吹响了工业革命的号角,启蒙思潮正在冲击封建皇权的根基,旧大陆的帝国日薄西山,新世界的殖民者野心勃勃,一千六百年来建立在剑与魔法之上的旧秩序,即将为一种全新的秩序所取代。这是最好的年代,也是最坏的年代,这就是殖民地少年乔安维达学习和生活的年代。人人生而自由,但施法者更自由。这是一个关于魔法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相关游戏开拓者PF,龙与地下城5E自定义房规瓦雷斯天宇)...
朋友临死前把漂亮妹妹托付给我,让我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