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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
立秋后的一场连阴雨把卧马沟的人全都堵在家里,这场连阴的秋雨真的带来了一丝凉凉的寒意。许多人身上都加穿了衣裳,总是被耀先月儿扫得干干净净的巷道,在这场连阴雨中被踩成了烂泥滩。斜飞的冷雨还在沥沥拉拉不停地下着,那积满雨水的坑坑洼洼里被不断落下的雨点激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整个卧马沟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雾当中。
耀先月儿也窝在崖口上的窑里出不去,他们从来还没有一整天一整天地歇在窑里不去干活。自上了崖口,他们每天都是早早地起来,不是在地里勤勤勉勉地劳作,就是在坡上背柴割荆条。为了生存,为了让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他们把每一点时间都利用起来,除非到了困乏的不行,实再睁不开眼了才肯歇上一阵。现在是天雨把他们堵在窑里了。别的人在这个时候都滚在炕上补觉哩,都悠悠闲闲地享受哩。耀先月儿即是在这样的时候也歇不下来,他们半夜半夜点灯熬油纺线编篓,怎么肯把这大白天的好时光糟蹋浪费了呢,那晚上的灯油不是白熬了吗。
被天雨窝堵在窑里的耀先月儿,没有像别的人那样滚到炕上去补觉,去悠悠闲闲地享福,他们手里总有干不完的活。月儿盘腿坐在炕上摇着拐车,把前日纺出来的线穗一丝一丝地往拐车上缠绕。月儿早就来回地算过账了,卖线穗远不如卖棉布划算。用一两线穗织出来的棉布,要比一两线穗多卖好几倍的价钱。所以月儿已不卖线穗了,她攒钱又给自己置了这架拐车,再等些日子钱攒够了,她还要置一架织布机。把拐好的线儿浆了染了架在织机上织成布,再拿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卖,这样返回来的利钱就多了。耀先坐在窑门口上割捋着荆条,他的两只手都让割破的荆条汁液染成深深的蛋黄色。编一个篓子要劈割不少荆条。耀先脚踩手扭,一面割荆条编篓子,一面看着窑门外幕布一样密密匝匝的雨丝,不无忧虑地说:“也不知道这雨还要下到啥时候?”
月儿停了手里的拐车,也看着窑门外横飞竖舞的雨丝,那对水灵灵的眼睛里也有了焦虑。她担心的量南疙瘩上的棉花和谷子。南疙瘩上的三亩庄稼不仅凝结着她和耀先的心血汗水,更寄托着她和耀先的全部梦想。月儿细语低声地道:“听人说,雨多了棉花疙瘩开不了就沤烂在担子上了,谷穗也会长出黑霉霉。”
听月儿这样一说,耀先就坐不住了,他把手里编扭了一半的篓子往边上一推,站起来说:“我到坡上看看去。”
月儿溜下炕说一声:“我也去!”她的口气更坚决果断。
月儿清秀的脸上表现出的坚毅和刚强使耀先无法拒绝,南疙瘩上的三亩地里也洒遍了她的汗水,她勤劳精巧的双手培育过地里的每一棵庄稼苗,她有资格有权力去看她的庄稼。“走!”耀先拿一顶草帽扣在月儿头上,伸出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腰身,向窑门外的雨幕里走去。
雨天到地里看庄稼,一般都是弯腰驼背在庄稼地里干了一辈子的老人,只有他们才会把地里的庄稼看的和儿女一样亲。然而耀先月儿这两个年轻人却踩着泥泞,冒着斜飞竖舞的雨丝,相互挽扶着到南疙瘩上看庄稼来了。他们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现在庄稼和土地在他们心中就有了不同寻常的地位。
细雨斜飞,雾罩山峦。
沉甸甸的谷穗在细雨微风中摇曳;掌状厚实的棉叶伞一样撑在棉桃上遮挡住淅淅沥沥的雨水,硕大的棉桃威威武武地坐在棉枝担儿上不为所动。耀先抽了一根谷穗,包在谷糠里的米粒饱满而硬实;月儿掐下一颗棉桃,撕剥开看时里面的棉絮白洁湿润。在秋雨中棉桃依旧端坐在棉枝担儿上,谷穗依旧弯挂在谷苗上。棉桃没有沤,谷穗上没有长出黑霉霉。相反它们正在享受着雨露的滋润,正准备用丰硕的果实来回报它们勤劳的主人。
耀先和月儿隔着丝丝缕缕的雨雾,相互看着会心会意地笑了。“不会出事。开春的时候皂角树上的花开的多旺呀,今年的年景肯定差不了。”耀先又搬出那个老典故。
月儿扭头朝坡下村口看去,罩在雨雾里的皂角树显得朦胧虚幻。月儿在心里默默地又向她的皂角神祈祷一句:求皂角神保佑南疙瘩上的庄稼能获得好收成。
耀先月儿冒雨看了一回庄稼,看过后他们的心就踏实了。回到窑里,月儿把一直捏在手里舍不的扔的那个棉花疙瘩剥开,把青壳里的四朵棉絮一一揪拽出来,烤到炕边的锅台上。看着这四朵白白的棉絮,月儿又想起二叔。她前一阵子说过:等摘下第一茬棉花就给二叔做一件厚厚的棉袍。想着她就说:“有些日子没见二叔了。”
已在窑门口坐下捋开荆条的耀先就接上月儿的话说:“等雨停了,天晴了,咱们过去看看二叔。”说完两个人又各自干起活。
月儿在炕上拐了一阵子线,想起什么似的俊俏的脸上有了一抹生动的笑。耀先不知道她为啥笑,就问:“笑啥了?”
月儿没有回答,却提出自己的问题:“咱们买织布机的钱攒够了没有?”
耀先眨着眼想了想,说:“还差一点,再卖上两三回篓子可能就凑齐了。”
“还差多少么?”月儿翘噘起红润润的嘴唇,故意摆出一副撒娇的媚态,在有了闲暇的时候她愿意在耀先面前表现出更多的柔情。
耀先拍打拍打手上的枝粉土屑,起身爬上炕,把挂在炕洞窑窝上的小布帘掀起,从里面端出一个小木匣。这小木匣里存放着的就是他们攒下的钱。为买织布机,他们省吃俭用把每一分钱都尽力地攒起来,全都攒在这个小匣子里。耀先轻轻地将木匣打开,小心翼翼地一张一张点数起来。月儿侧身爬过来把脸支在耀先腿上,专神秀气的眼睛随着耀先的手一下一下忽闪着。买一架织布机是眼下月儿最大的心愿,也是耀先眼下努力奋斗的最大目标。这个摆在脸前的小木匣就是她的心愿和他的目标的交汇点。
“拴娃拴娃月儿月儿”耀先月儿抱着装着他们的心愿和目标的小匣子,还没有把里面的钱数完,窑门外的雨地里就有人一声紧跟一声地喊叫起来。崖口上就是青天白日都很少有人上来,这连阴雨天一路烂泥,谁会上来?不管是谁,先把钱匣子收起来才是对的。他们慌乱地把钱匣子藏压到被子底下,抬起脸时一个浑身泥水的生脸人已经站在他们敞着的窑门里了。
“你是……”耀先月儿不认识这个人。这个在雨天里闯进来的不之客不是卧马沟人,月儿害怕起来了,她身不由己地向藏着钱匣的被子上挪去,她怕出了意外,那可是他们辛苦好长时间才攒下的一点钱呀。
来人身上没带雨具,浑身淋的湿漉漉的,站在窑门里裤脚上直往下淌水。来人抹一下满脸横流的雨水,冻得青的嘴唇哆嗦地说:“你们就是拴娃和月儿吧?我是马桥村的。快点,二老汉不行了。小河叫你们快点过去。”
“什么?”耀先月儿比刚才更紧张了。二叔怎么能不行了呢?几天前他还硬硬朗朗地领着他们坡上坡下地背柴哩,怎么突然就不行了?“二叔怎么了?”月儿的脸上马上就挂了两行泪,把压在身底下的钱匣也就忘了。
“我也说不来,赶快起身走吧,迟了恐怕就见不上人了。不急?我能冒雨连天地往过跑。”来人只是急促地催。
耀先月儿就再顾不上其他,二叔是他们最亲的人,二叔的生死安危牵动着他们的心。两个人跳下炕抓起雨具,给来人头上也扣一顶遮雨的草帽,就一起闯出窑门,闯进滂沱的雨幕中。
二老汉是前天开始下这场雨的时候病倒的。
前天一大早从炕上起来,二老汉还像往常一样牵上他的老叫驴上坡背柴去了。这一阵子二老汉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如从前了,是真的老了。这种衰老的感觉是从拴娃月儿有了土地,从他身边离开时有的。二老汉孤孤独独地背了大半辈子柴,没有过灾,没有过病,更没有觉得自己老。尤其是去年后冬今年春上,身边有了拴娃,有了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月儿,他的精神一振,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许多。那段日子是他一生当中最感满意,最感幸福的日子。年轻时候的梦想重又在快要干枯了的胸腔里鼓荡起来。但是好景不长,那给他带来满足和幸福,鼓起他年轻时美丽梦想的拴娃月儿一阵风似的又从他身边刮走了。身边没有了拴娃,没有了月儿那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影子,他的梦就又破了。就是从那一刻起,他一下觉得自己老了,老得连唢呐都吹不响了。
二老汉迈着迟缓的步子牵着他同样衰老了的老叫驴,还没有走到那茂密的林木边,就走不动了。他走不动了,后面的老叫驴也走不动了。他丢开手里的缰绳在半山腰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从腰里抽出唢呐却没有气力吹响。老叫驴屈圈着四条长腿,也在他身边卧下,那没膝高的嫩嫩的绿草已经引不起它的食欲。二老汉竟靠在石头上慢慢地睡着了。山风把他刮醒的时候,天上已卷满了黑云。浓密的黑云不知道把日头遮盖到什么地方去了,天顶上找不见日头,二老汉就判断不出来现在是什么时辰。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就不知道自己在这半山坡上迷迷糊糊地盹了多长时间。他扭头看一下老叫驴,老叫驴还卧在那里也瞪着一双大眼正看他呢。
又一阵山风刮过来,这阵山风就带着明显的冷意。二老汉哆嗦着打了一个寒战,看着天上黑滚滚的云和地上冷飕飕的风,二老汉知道要来雨了。他从小在这条沟里长大,这地方雨前的征兆就是这样。但是他身子懒的不想动,他再扭头看着老叫驴说:“老伙计,看来咱要淋雨了。”和他的话音一起落下来的真就是劈劈叭叭的雨点子。
背柴淋雨这在二老汉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那年不淋几场透雨呀。然而今天的二老汉和过去的二老汉不一样了,今天的二老汉老的连唢呐都吹不响了,他那里还经得住冷雨浇注,更可怕的是他刚刚在半山腰上迷糊了一觉。秋风秋雨一下就把他的热身子吹透浇湿。在滂沱的雨中他觉的身子一阵阵的冷,荒山野岭连一个避雨躲风的地方都没有。二老汉牵着他的老叫驴在滂沱大雨中开始无奈地往回走,和来时一样,他们走的迟缓疲塌,走的趔趄艰难。没有走到马桥村口,他浑身上下就烧烫起来,就觉得天眩地转,眼窝一阵阵地黑。最后他是拽着老叫驴的尾巴回来的。回到窑里,二老汉就倒下身子烧昏过去。可怜的二老汉就溻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裳昏烧着睡过去。等侄子小河现的时候,二老汉就只剩下一口悠悠气了。
从下马河请来的先生到跟前只瞅看了一眼,转身就走,没有号脉,没有开方,只给小河说一句:“问问老人还有啥没了的心愿。”
小河万没想到,一场秋雨竟把他硬硬朗朗的二叔淋的上了黄泉路。他捶胸捣背后悔自己过来的迟现的晚,不然二叔还是有救的。
小河不甘心地爬在二叔腊黄腊黄的脸上,一声跟一声地喊叫二叔。二老汉满脸痛苦地躺着,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嗓子眼里像堵了烂棉花套似地“哧啦哧啦”地响着,眼看着就是出来的气长,进去的气短了。
翠翠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糖水过来,对除了失声痛叫再没了一点办法的小河说:“快,先让二叔喝一口红糖水,我娘家爹有一次淋了雨,烧的起不来,就是喝了一碗热热的红糖水缓过劲来的。”翠翠现身说法,小河就不敢待慢。他跳上炕把二叔的光头轻轻地抱在臂弯里,接过翠翠手里冒热气的红糖水,把碗沿款款地对在二叔已没了血色的嘴唇上。二叔的嘴是微张着的,小河轻缓地斜着碗沿,那温热的红糖水就像一股细细的涓流,向二叔堵塞了棉花套子一样干燥的嗓子眼里流去,向二叔烧烫蒸的没有了水分的胸腔里流去。翠翠说的对,这热热的红糖水真是一股滋润生命,挽救灵魂的甘露。二叔嗓子眼里“咕咕”地响了两下,就缓缓地睁开眼睛。
“哦呀。”小河和翠翠同时现了这个伟大的转机,现了二叔微微张启的眼睑里表示出来的一丝生命回归的活光。“二叔!”小河喊叫一声,那豆粒一般大小的泪珠儿就叭叭地滴到端在手上的红糖水里。
二老汉微微张启的眼睑里的那两颗暗淡了的眼珠子,像是浸泡在混浊的稀泥汤里一样涩涩地旋转不动。二老汉用这种暗淡无神旋转不动的眼神看了看周围,除了小河翠翠,周围还有几个呆板模糊的面孔。这都是他的近门子侄。小河感觉到枕在臂弯里的这颗衰老的脑袋在努力地扭动,他把二叔的头再往起扶扶,然后对在二叔耳根上说:“二叔,你看,大家伙都过来看你来咧,有啥话你就说吧。”二老汉使劲转动着混浊涩巴的眼珠子,像是在这昏昏暗暗的窑里,在这围在一圈的子侄中间寻找着谁。小河赶紧伏下头再问:“二叔你想见谁?”
二老汉想见谁呢?二老汉一辈子无儿无女,小河就是他最亲最近的亲人。在这最后的弥留之际他努着混浊涩巴的眼珠子还想见谁呢?二老汉慢慢地把微启的眼睛又闭住了。在他痛苦的已经变形的脸上又多了一层深重的缺憾,在他闭住眼睛的同时,那没有了血色的嘴唇艰难地嚅动起来。小河快快地把耳朵伸贴到他嚅动着的嘴边,还是听不明白他嚅喘些什么。翠翠跪到炕上用手轻柔柔地在二叔胸口上顺了顺,然后对在二叔脸上轻声问:“二叔,我是翠翠,你想啥哩?给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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