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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先和月儿这次谁也没有找,他们认命了,如果生来就是受苦受难的,那么就把苦难扛起来吧。一个人扛不住就两个人扛,两个人扛不住就全家人来扛,一代人扛不住,就两代人来扛。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再苦再难也要扛过去,总有一天会熬到头的。
吴根才看着钟声响起后从坡道上走下来的新生,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觉得对不住月儿,没有帮她到公社去跑一跑,去争取让新生上中学。这么小的娃子在生产队里能干啥?还没有橛把儿高,真让人心疼。吴根才一时不知道该给第一天上工的新生派个啥活儿,他还是个孩子,可他已经是社员了,没有橛把儿高的小社员。
郭安屯叼着旱烟卷儿,斜倚在粗壮的皂角树上,一脸兴灾乐祸,他要看的就是这样的笑话,谁让你小子的妈不服软不和老子好来,还唾了老子一脸,不然你娃子不是也坐在公社中学明明晃晃的宽畅教室里和别的贫下中农的娃子们一样,也在念书,该。郭安屯在心里诅咒着,他现在怎么看都觉得月儿妖孽古怪的不顺眼,就和西游记里的白骨精一样。
等着上工的社员在皂角树下站成一片,都叽叽喳喳地指点着头一天下来领工的新生,都拿他说事。你说低他说瘦,你说小他说弱。新生本来就腼腆内向,头一天来上工就让这么多人指指点点地围着看,就羞怪的抬不起头,扭着手指看着脚尖真不知道该咋办。
月儿也在等着上工的人群里,她苦巴巴地看着吴根才,期望他能给头一天来上工的新生派一样活,而不是说出一串怪怪话。只要头一天熬过去,慢慢就服下了,干啥都有个头一回。
吴根才领会到月儿眼里殷殷的期盼,他也正在想着要给头天上工的新生派个啥活儿合适。今天的大宗活儿是往下河滩地里担粪,新生还没有担穗儿高,他根本拖不起两筐子粪,担不起粪,那他干啥?别的活儿眼下又没有。
李丁民平常不爱多吭声说话,却是有头脑的人,心眼也好。他知道新生不能上学后心里也是挺难过的。这么小的娃子,听说学习还不赖,却早早地没了上学的机会,回到村里当农民,这一辈子也就是个这了,再不会有多大的出息了。打牛后半截的农民能有啥出息。娃子小,长的瘦,就是让人心疼呀,这么细嫩的苗芽子能干了啥?李丁民用烟锅子在烟包里剜装着旱烟丝朝吴根才走去,他心里生出个想法,想过去和吴根才商量一下。到了跟前低声说:“根才,把小家伙打到郭老汉跟前去,让他跟上郭老汉到前坡后沟的放羊去。没扎牙的小犊子能干了啥呀?你说?”
吴根才一咧嘴就嘿嘿地笑了,他咋就没想到放羊的郭老汉呢。行,把小家伙打给郭老汉跟着放羊去,全当是耍哩,在河滩里放上两年羊,等个头窜长起来再回来担粪就有力气了。吴根才把两只大手用力一拍,吼叫着说:“担粪担粪,男女劳力全部担粪。”队长一话男女社员就哗哗啦啦地散开,回家拿篓子取担准备到马房里去担粪。新生扭过脸也要往坡道上去,却让队长叫往:“哎,小家伙,你过来。”听见队长喊叫小家伙,新生就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他扭回脸。队长这样喊叫他小家伙都让新生有些感动,长这么大谁见了他脱口叫出来的都是地主的儿子,队长却不那样叫,这就让新生有些感动。对吴根才新生一向都是很敬重的,因为他是队长,因为他不喊他地主的儿子,因为他是杏花的父亲。他喜欢杏花,他和杏花同学同桌五年,没有吵过嘴没有红过脸,全学校的同学都叫他地主的儿子,唯独就是杏花不那样叫。
“小家伙,你能担挑得动两篓子粪?”新生过来,吴根才在他头上摸一把这样问。“能!”新生梗着细脖子,想把话也说的硬硬的,但他充硬的话里不可避免地带着稚嫩的童音。“算了吧,小心把你嫩芽子折断,你爸你妈就你这么一个细把儿。还是跟上郭老汉到后沟放羊去吧。”
月儿看见吴根才把儿子叫往,她就没有马上离开,她站在不远处的坡道上往这边看,听到吴根才对儿子说出这样一席话,心里暖暖的也虚虚的。暖暖的是因为儿子受到了关照,虚虚的是因为想起过去的事情,要是没有过去的那事,吴根才会这样关照她的儿子吗?月儿不敢也不愿再往深里去想,水磨房里的事情永远是她心里的一块病。月儿站在不远处对儿子说:“给伯伯说句好话呀。”她觉得这时候儿子应该对吴根才说一句感谢的话。
新生嘴拙的说不出好听的奉承话,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别人的关照,也就从来没有对谁说过感谢好听的奉承话。新生说不出来感谢话,就弯下腰给队长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吴根才在新生头上再摸一把,说:“小家伙还挺懂礼貌的。”吴根才再抬起脸朝月儿看时,月儿已经上了坡道。
新生开始跟着郭老汉在后沟放起羊,这么大点的娃子只适合放羊。生产队的羊群经过这几年的繁殖,就不再是原来的一小群,而成了一大群。郭老汉一个人也真有些照看不过来,他也需要一个帮手。但他没想到队长们会把老东家的小孙子给他派来当帮手。郭老汉就嗫嗫嚅嚅地有许多话要对这个小帮手说。把羊群哒哒咧咧地赶进后沟,放羊老汉和放羊娃一老一小两个人坐在朝阳的山坡上说起话。
郭老汉真是放了一辈子羊,开始的时候也是一个放羊娃,慢慢慢慢就成了放羊老汉。土改前,他一直给郭福海,也就是新生的爷爷放羊;土改单干的那几年,他给自己放羊;合作化后,他给集体放羊。就这样从十几岁的放羊娃放成了六十多岁的放羊老汉。郭老汉是个厚道实在人,一辈子尽和大大小小的羊群打交道,一辈子无家无业,无儿无女。羊圈就是他的家,羊群就是他的儿女老伴。一辈子对人说的话没有对羊说的多,现在身边终于有了个作伴的人,他就把肚子里攒了一辈子的话闸子打开。他仰卧在朝阳山坡厚绒绒的草丛里,让新生坐在跟前光溜溜的石头上,四十里不断头地说起早已消失在烟云里的陈年往事。
郭老汉说出来的陈年往事和歌里唱出来的不一样,歌里唱出来的“过去的事情”都是悲惨的黑暗的,而郭老汉讲说出来的“过去的事情”却不是那样。新生对自己早已做古的爷爷一点也不了解,家里连爷爷的一件遗物都没有,父母亲在他跟前从来不提说爷爷,逢年过节父母亲甚至不到爷爷的坟头上去烧纸。他只知道崖口边上的那个小土堆里埋着的就是爷爷,别的有关爷爷的事情他就再也不知道了。他受到的教育和周围的环境,都让他觉得埋到地里去的爷爷就是一个狗地主,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剥削穷人,压迫穷人的地主爷爷,他的父亲母亲就不会遭受这么多的苦难和屈辱;如果不是有一个这样的地主爷爷,他就会和别的同学一样,坐到公社中学敞敞亮亮的教室里去上学,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地主爷爷,他就不会成为一个放羊娃,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地主爷爷,他就不会让谁见了都恶恶地喊他一声地主的儿子,就不会,就不会……新生一口气能说出许多许多就不会。但是放羊老汉的话,让他疑惑起来,让他吃惊起来。放羊老汉的话使他单纯的思想泛起复杂的涟漪,像是一潭平静的池水里投进了巨大的石头,击起层层波浪。
放羊老汉操着没牙干瘪的嘴,呢呢唔唔地说个没完没了:“……唉,你爷爷可是一个大善人呀,四十里马沟上了岁数的人谁不知道,多好的人却遭了那样的难,连累的让后人也跟上受这么多恓惶……”放羊老汉因为过去受过郭福海不少的恩惠,说起往昔就有许多感慨。
新生跟着郭老汉放了几天羊,听老汉说了那么多过去的事情。回到家在饭桌上就问起父亲母亲,就像是小学生拿着不解的习题问老师一样认真:“放羊的老汉说爷爷是四十里马沟最大的善人,你们为啥从来没给我说起过爷爷?爷爷是最大的善人,好人咋又能成了地主?让我们跟上他受这么大的罪?”
耀先月儿万没想到在后沟放了几天羊的儿子回来会问出这样的话。月儿吓得起身赶紧把敞着的窑门关严,生怕儿子的话泄露出去让外人听见。这话可是不能让别人听的,谁把这话听去,都会给他们家带来灾祸。月儿被这些年层出不穷的祸事整吓怕了。
耀先端着饭碗却忘了吃饭,看着求要答案的儿子,一脸惊悸地问:“放羊的郭老汉都给你说些啥?”“啥都说了,坐在半山坡上一说过去就不断头:坡上的林子,河滩里的地,村口的上房院都是咱家的,都是爷爷勤勤俭俭……”“好娃,你可不敢再说了。”耀先月儿几乎同时低沉地叫着止住新生,不让他再说这样让别人听去了不得了的话。耀先把碗重重地放在小饭桌上,沉着声说:“这话可不敢出去说,让人听去了,咱这就是变天复辟,咱担不起这样的罪名。放羊老汉的话不要听,更不要说。”
新生在变了脸的父母面前噤了声,不说了也不问了。但他心里泛起的已不再是一波一波浅浅的涟漪,而是一片滔滔的急浪。
耀先放下饭碗在窑里一刻也没停,就走下崖口,到羊圈里去找放羊的郭老汉。放羊的郭老汉对儿子说过的那些话那些事都是千真万确的,不掺一点假,他听的出来放羊的郭老汉也是不忘过去爹对他的一片恩情,一片好意。但他不能让儿子听到这些真话,这些好话。这些真话好话会把儿子毁掉,会让儿子陷入到更深更大的苦难中去。这话要是让政治队长听去,儿子肯定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戴一顶地主的帽子已经把人快压死了,再加上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那就真的活不成了。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耀先要把这祸口堵住,不能让放羊老汉再对新生说这些招风惹祸的话。
放羊的郭老汉没想到耀先会走进他散着腥臊臭味的和羊圈紧挨在一起的小窑洞,在老汉眼里耀先还和过去一样是他的少东家,是他尊贵的客人。他把耀先让进黑漆漆的小窑,用破旧的袄袖把炕沿擦抹一下才让耀先坐。耀先知道老汉一辈子穿戴方面不方便,下来的时候顺带着卷来两件洗干净的旧衣裳,耀先坐下的同时把夹在胳肘窝里的衣裳卷儿抽取出来对老汉说:“三叔,我给你拿下来两件衣裳,天凉天热你换着穿。”老汉颤颤地接过衣裳,脸上就流出两行混浊的老泪,嗫嚅地说:“拴娃,你和你爹一样,你媳妇和你妈一样,啥时候也忘不了我这个光棍老汉。世道不公呀,咋就让你们一家好人遭了难。唉,拴娃呀,你咋就让那么小的娃子跟上三叔去放羊呀,那不是把娃子糟蹋了吗。娃子应该上学呀,上学才能有出息。”
“唉。”耀先深长地哀叹一声,美好的过去和苦难的现实都是不能再提说的。“三叔,咱不说这些,是上学还是放羊,都是命里注定了的。这娃子生来就是这命,让他跟上三叔放羊我放心。我只是求三叔不要再对娃子提说过去那些陈年往事。娃子小嘴不牢,说出去的话没轻没重,惹下祸事他担当不起。三叔,你不是想看你侄子的笑话吧。三叔,求你了,原来的那些旧事再不要给娃子说,说了有坏处没好处,这些年侄儿的处境你也是知道的。三叔,要说你就给他说些山神水怪,不要翻腾家里的那点旧事。”
“哎哎,知道咧,知道咧。”老汉答应了。老汉放了一辈子羊,打了一辈子光棍,但老汉并不是就糊涂了一辈子,老汉灵灵醒醒的啥也知道。生产队里三不六九地开会,他也是三不六九地去参加,他知道耀先身上的难,心上的苦,但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一辈子没有个说话的伴,好不容易来了个放羊娃做伴,他就想把攒在肚子里一辈子的话全说出来。他答应了耀先,可转天把羊群赶进后沟,在朝阳的山坡上坐下,把新生叫到跟前,又你爷爷长,你爷爷短的说开了。
新生听的多了,慢慢心里就有了一个活生生的爷爷,一个让他敬佩,让他思念的爷爷。
转眼到了清明。清明是鬼节,家家户户都要在这个节日里到先人的坟上去烧纸。阳坡背坡上河下河每一坐荒冢土坟上都花花绿绿地插上纸旗。坟头上的三角纸旗是一种标致,清明上坟是不许烧两遍纸的,这也是当地风俗,中条山上有一句骂人的狠话,就叫胡烧纸乱上坟。为了避免胡烧纸乱上坟,在坟头疙瘩上插一两面三角纸旗,就顶是插上了标记,就不会再出差错。
看着遍地坟头上猎猎舞动起来的纸旗,新生想起埋在坟里的爷爷。原来的爷爷在他心目里是一个冰冷的名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地主,是给父母带来苦难的幽灵,是不能让自己上学的罪魁。但是,听了放羊老汉在朝阳的山坡上讲说了那些有关爷爷的故事后,他对爷爷的看法变了。他也想像别人那样在清明这一天,去给爷爷磕上几个头,去给爷爷烧些纸钱,给爷爷坟头上也插几面纸旗。他记的长这么大还没有在爷爷的坟头上磕过头烧过纸,更没有在爷爷的坟头上插过纸旗。
清明这一天,新生帮着郭老汉把羊群赶进后沟,他就向郭老汉告假说:“三爷爷,今天清明,我回崖口上去给我爷爷烧纸上坟去。”郭老汉立马就说:“去吧去吧,忘不了祖先的孝顺儿孙才能得到上天的保佑。去给你爷爷多烧几张纸,到了爷爷坟头上也代替我问候你爷爷几句,就说放羊的老三想他哩。”
新生从后沟回到崖口,把正要上工去的耀先月儿吓一跳,不知道他这样急急火火地跑回来要干啥。耀先就问:“你回来干啥?”“我回来给爷爷上坟烧纸,别的人家都在这一天给逝去的老人上坟烧纸,我们为啥不给爷爷上坟烧纸?”新生眼里闪着泪,这样说明回来的意思。耀先月儿对视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儿子。为啥不给爷爷烧纸?谁说没给爷爷烧纸?他们是不敢明打明地去给“狗地主”上坟烧纸呀。有一年也是清明上坟,月儿在爹的坟头前跪下伤心的哭的起不来,结果就把民兵招惹上来,民兵是奉政治队长的命令上来的,他们上来对爬跪在坟前哀哀哭泣的月儿没有表现出一点同情,而是恶眉瞪眼地说:“不许哭,队长在下面说了,你们这是在煽阴风点鬼火,是在给地主阶级哭魂,你这是想让狗地主的阴魂上来作乱,狗地主的阴魂上来把队长的老娘都缠死了,你们还嫌不够。民兵队长说了,从今往后再不许你们给狗地主哭魂,再不许在崖口上点鬼火,再现了不行。”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逢年过节耀先月儿再不敢明打明地给爹上坟烧纸,就是到了爹的忌日也不敢。要烧纸磕头也都是悄悄地背过人,根本不敢爬跪在坟头上哭恓惶,不敢在坟头上插纸旗,就是烧过了纸,也要用一把黄土把烧黑的纸灰严严地埋盖住,让人看不出烧过纸的痕迹,怕再把民兵招惹上来,怕民兵上来再把睡到那个世界里的爹搅闹了。新生小,耀先月儿不想让他幼小的心灵上过早地背负上这样的负担。今天是清明,他们已经烧过纸钱了,只是和往常一样没有敢往坟上插纸旗,没有告诉给新生罢了。
“新儿。”月儿过去把儿子一把搂抱进怀里,这一刻月儿的心情极其复杂。懂事的儿子让她感到欣慰,但儿子这样的举动又让她好不担忧。他们是地主的儿子,他们和别人不一样,他们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别的权力就更没有了。别人清明上坟烧纸是在尽孝道,他们清明上坟烧纸就是在煽阴风点鬼火,就是在给狗地主哭魂,就不允许。月儿把新生揽抱在怀里,眼眶里旋着满满两眶泪,哽咽地说:“新儿,爷爷坟上的纸爸爸妈妈烧过了,清明讲究不让烧两次纸。明年,明年清明的时候你和爸爸妈妈一起去给爷爷上坟烧纸。”
新生从母亲怀里扭过脸往崖口那边看,站在窑门口上扭过脸就能看到爷爷的坟头。新生再问:“那爷爷坟头上为啥不插纸旗?别人家的坟头上都花花绿绿地插几面。”月儿旋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滚落出来,在清秀的脸颊上流成两条汩汩的小河,和滚落出来的泪珠儿一样,月儿把憋在心里的话也终于向儿子讲出来:“人家不让咱插呀。”说完这话,月儿就呜呜地哭出声。旁边的耀先一脸无奈,把手抚在月儿颤抖的肩膀上,劝说着不让她哭出声。
新生在清明节里又懂得了一些事情。
耀先心里有了一大疙瘩,他不想再让新生跟着郭老汉放羊了。郭老汉是一片好心,给新生说了那么多过去的事情,并且还在叨叨不断地继续说。新生万一那一天嘴上把不牢,说露出去,可就要遭殃了。把新生从放羊的郭老汉身边弄走才是唯一的办法。耀先不敢去找吴根才,更不敢去找郭安屯,他找了李丁民,转弯摸角地把意思说出来。
李丁民手里举着一拃长的烟杆,抽着旱烟,耀先虽然吞吞吐吐地把话不敢说透,他还是把他的话听明白了。李丁民平常虽不多说话,但心眼是灵巧的。他抽着旱烟,眯缝着眼睛,想想然后沉沉地说:“新生娃那么小,力气还没长全,苦重的庄稼活还干不了。还是放两年羊长长力气再说。是这,回头我和根才商量一下,把羊群分开,不让新生再成天和那多嘴多话的老汉粘在一起,那老汉肚子里的蚀气话真多,逮住谁都是四十里不断头地说。”李丁民最后还数说了放羊的郭老汉几句。
队里的羊群也到了该分群的时候了。羊群大了羊儿挤在一起都吃不饱,队里决定把羊群分开。羊群分开了,老汉赶着一群在上河滩放,新生赶着一群在下河滩放。两个人不在一起,老汉就再不能往新生耳朵里灌输那些陈年旧事。
在下河滩放羊,每到星期六和星期天新生就能碰见一群群去下马河中学上学的学生,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每看到这些学生欢笑着从河滩里走过,新生深埋到心底里去的那团东西就翻翻腾腾地往上涌,眼里就湿汪汪的有了泪。他多想上学呀,看着星期六从下马河中学回来的那些打打闹闹蹦蹦跳跳的学生,看着星期天穿上干净衣裳背着馍布袋急匆匆往学校里赶的学生,新生真是羡慕呀。有时候他就想,如果自己不是地主的儿子,如果自己也有机会去下马河上学,那他一定比他们谁都学习好,可是他没有这个机会。
每到星期六或是星期天,河滩里的路上有了上学或是放学的学生时,新生就把羊群往远处的山坡上赶,就远远地从河滩里躲开。他不愿看到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同龄人,阳光灿烂满脸幸福哼唱着歌儿从自己身边走过,他更不愿冷不丁地听到一声:看,那个放羊娃是地主的儿子。躲远了看不见,也听不见,深埋在心底里的那团东西也就翻腾不起来,心里的难受也就少了。
实际上是躲避不开的,站在山坡上把河滩里看的更清楚。
又是一个星期天,晌午刚过,河滩路上就有了上学去的学生。新生爬在沟底里的一口泉眼上咕咕饮饮地喝饱了水,就挥着长鞭把羊群往山坡上赶,把沟底里的河滩路给那些上学的人让开。
新生展开鞭子在半空里响响地抽甩一下,嘴里哒哒咧咧地叫喊着赶着羊群往山坡上去了。新生把羊群赶到半山坡上没多大一会功夫,下面的河滩路上就三三两两地走来了上学的学生。好多学生还一边走一边嘴里唱着响亮的歌儿,这歌声就像长了翅膀的鸟儿,从河滩底下扑扑噜噜地飞窜上来,在两边的山坡上萦绕回旋。
新生上学的时候也爱唱歌,但现在他却害怕听到从河滩里鸟儿一样飞上来的歌声。他把羊群尽量往高处赶,直到听不见那一阵阵传唱的歌声才停下。不想听到歌声,也不想看到河滩路上群群串串上学去的学生,他就干脆仰面躺倒,睡在软绒绒的草里,去看蓝天上的白云。
天真高呀,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儿云;
天真净呀,像在河里洗了一样;
天真美呀,美的能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
看着这高远纯净美妙无比的天空,新生真想像鸟儿一样在上面飞翔,可是他没有翅膀飞不起来。他身上没有翅膀,但他有思想。他的灵魂比自由飞翔的鸟儿还要灵便。他的心在这高远纯净的蓝天里飞翔起来了,他展开理想的翅膀飞进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不,不是宫殿,他飞进去的是一所学校,一座教室。整洁的学校,宽敞的教室。用宽敞两个字来形容这教室就显得有些用词不当,这教室就像天一样无边的宽大,这么大的教室多好呀,能把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容下。新生进去就在正中间坐下,同桌的还是那个脸蛋儿像珍珠一样光洁美丽的杏花,老师还是教了他五年的皇甫老师。掀开崭新的课本,激动的眼里就有了热泪,这是咋啦,伤心的时候眼里有泪,高兴的时候眼里也有了泪。对,这是喜泪,因为他是在天堂里上学……
“新生。”一个细细的声音在耳边柔柔地叫响,这是天籁之声呀。新生慢慢地睁开眼睛,在瓦蓝瓦蓝的天幕里,他看到了一张珍珠一样光洁美丽的脸蛋,这是杏花的脸蛋呀。新生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在天堂,还是在人间。说是在天堂,却真的在山坡上躺着;说是在人间在山坡上躺着,眼前的天幕上却有这么一张漂亮美丽的脸蛋。新生躺在半山坡上软绒绒的细草里不敢动,生怕动一下把眼前这美好的瞬间摇荡散了摇荡没了,他真的舍不得让这美景从眼前消失掉,事实上他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梦幻里。
“新生,你咋一个人躺在这半山坡上哭呢?”新生激灵一下醒过来,赶紧翻身坐起,这不是梦里的幻想,这是真切的现实,天幕上的那张珍珠一样光洁美丽的脸蛋,没有消失掉,她就端举在自己脸前,她就是和自己同学同桌五年的杏花。“没有呀,谁说我哭了。”新生急急地抹一下眼角上的清泪,争辩一句。杏花抿着嘴儿一笑,就挨着新生也在山坡上细绒绒的草里坐下。新生局促地往边上挪移一下,疑惑不安地问:“杏花,你咋到坡上来咧?”杏花睁大了眼睛,说:“咋?不许我来?”“你不去上学了?”“我就是上学路过,看见你的羊群在半山坡上,才跑上来的。”杏花说着要过新生手上的放羊鞭,努着劲抽甩几下,都没有抽响。就说:“我咋就甩不响,新生你教我。”新生脸窘的有些红,他朝山坡下看看,山坡下的河滩里有一串走着上学去的学生,有的学生还直扭头往山坡上看,有的还抬举着手往上面指指点点的,仿佛听到了河滩里的学生都在议论着什么,新生心里慌慌地拿过长鞭抽甩一下,也没有甩出脆生生的响来,杏花抿住嘴嘻嘻地笑起来。
杏花还和原来一样,在新生跟前不感到别扭,也不忌讳什么。小学五年,他们同桌了五年,在同桌的五年里新生在学习上帮助杏花,杏花则在其它方面帮助新生,他们甚至没有觉得有性别上的不同。杏花一直把新生当成是她最好的朋友最好的伙伴,谁要是在她面前骂新生是地主的儿子,她就非要和谁吵一架。他们互相帮助着在一张课桌上坐了五年,没想到上中学了他们却分开了。学习好的新生因为是地主的儿子没能继续上学,拿着鞭子成了放羊娃;而学习不好的杏花却欢欢喜喜地成了中学生。学习上没有了新生的帮助,杏花感到很吃力,所以她心里一直想着同桌五年的新生。原来新生在上河滩后沟和郭老汉一起放羊,杏花上学放学来来回回看不到新生的羊群,也看不到新生的人影。后来新生赶一群羊到下河滩来放,这样每个星期上学放学过来她就能在山坡上看到白白的羊群,却还是很少能看到新生的人影。每看到漫放在山坡上的羊群,杏花就会不由地想起同桌五年的新生,就想和他说上几句话。原来同桌上学的时候他们常有说不完的话。好几次从河滩路上走过的杏花朝山坡上的羊群招手,期望着能把新生招下来,招的坐在河渠边说一回话。但每次都把他招不出来,有时候她就不由地想起二小放牛的歌: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二小不知那里去了……想着这歌她就替新生担心起来。早就没有日本鬼子了,放羊的新生根本不会像歌里唱的王二小那样让日本鬼子抓去带路。现在没有日本鬼子了,但山上有骡(中条山上的人把狼叫骡),骡来了啥办?骡最爱吃的就是羊,也最爱吃小孩。新生和自己一样,实际上还是个小孩。有好多次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杏花都这样想,都想上山坡去看看新生,但每次不是因为这就是因为那没有去成。
今天吃完晌午饭,杏花早早地就往下马河学校走,也没有和别的同学相跟,为的就是要在半道上和放羊的新生说说话。
杏花和别的同学有些不一样,别的同学从河滩里走着去下马河上学,脊背上都疙疙瘩瘩地背两布袋馍,这馍就是他们一星期的口粮。学校里也开灶,但绝大多数学生家里条件不好,上不起灶。他们就从家里背馍,背两布袋馍就够一星期吃。山里的农民挣两个钱不容易,都把手里的钱捏的紧,山里孩子从小也有吃苦的习惯。但是杏花不背馍,杏花在学校上全灶。吴根才是卧马沟的队长,但他的家境也是一般,比卧马沟别的人家好不到那去,他的三个女儿都在上学,大女儿梨花还在县城里上高中。梨花上高中每星期都要回来背两布袋馍,她也上不起灶。但杏花在下马河上初中却不背馍,上全灶。不是吴根才偏向小女儿杏花,天下老偏向小,这话有道理。但吴根才是一碗水在手上端得平平的,三个女儿一模似样,一个有啥,三个都有啥。要是她们婆家拿来的东西那是谁的就是谁的,一点都不能含糊。大女儿梨花订的是郭安屯的大儿子郭解放,并且还是招亲,郭安屯又是个那样子,啥东西都送不来。二女儿桃花订的是李丁民的二儿子天喜,李丁民两口子人不错,但他们的三个儿子都在上学,都在花钱,尤其是大儿子春喜考到绛州城里的康杰中学,一个学期才能回来一次。绛州城百十里远,春喜当然不能背馍。李丁民和水仙是有心没力,看着桃花上学却帮不上忙。桃花也是背着两布袋子馍去下马河上学的。杏花不背馍是因为杏花说下一个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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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阻击日军增援的时候,脑子受伤处于迷糊状态的毛成被鬼子的炮弹炸晕。在这个时候共和国兵王毛澄的灵魂附身到了毛成的身上。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是这是对八路军来说的,对于其他人,毛成就是噩梦。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