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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这一天对卧马沟人来说别有一番意义。
霜降一到万物萧瑟,绿草黄了,树叶落了,失去绿色的山野,就像穷汉露出的脊背显得荒芜苍凉。这时候垂挂在树上的皂角也不再是葱翠嫩绿的了,和整个山野一样变成深褐色的,一有风来便哗哗啦啦的满树都是低脆吟吟的响声。皂角熟了,那哗哗啦啦的声响就是皂角子在里面叫哩。皂角是卧马沟人不可缺少的一样东西,全村人的衣裳都是用这棵皂角树上的皂角来洗的,女人们的长头,男人们的短头也全是用皂角洗的。那时候洋碱胰子是个缺物,下马河商店里倒是有卖的,但卧马沟人舍不得掏钱,就是舍的掏钱衣服口袋也空空瘪瘪的掏不出钱来。皂角已经用惯了,他们几辈子都是用皂角洗衣裳洗头的,他们觉得用皂角洗出来的衣裳比用洋碱胰子洗出的干净,用皂角洗过的头更是柔软光滑黑亮亮的和打了油蜡似的。
村口上的这棵大皂角村是卧马沟的神树,上面的皂角是不可以随意乱打的,只有到了霜降这一天,全村的男女老少才统一聚到皂角树下来打皂角。完了把打下来的皂角分成堆,有多少家就分多少堆。每家每户分下的皂角基本上就够一家人一年洗用了。大皂角树每年都能打下来几千枚皂角,卧马沟只有三十几户人家,其中还有一户不算数,没有分皂角的份儿。一家分几十上百枚皂角够用了。不算数,没资格分皂角的那家就是崖口上的耀先月儿,土改过后,被撵上崖口他们就再没分过皂角,地主的儿子怎么能和贫下中农搅在一起分享胜利的果实。
挂在皂角树上的铁钟“咣咣当当”地被敲响,人们知道一年里头收皂角的时候又到了。男人扛着长杆和钩镰,女人挎着荆条篓子前呼后拥地引着一群孩子从坡道上下来。早就等在皂角树下的吴根才一声令下,那十几根长杆钩镰就“噼噼叭叭”地在皂角树上敲打起来。随之熟成深褐色的皂角就像冰雹一样哗哗地被打落下来,女人孩子就哇哇欢叫地在地上捡拾。
女人们把捡拾回来的皂角都倒在场子中央,然后再扒分成堆,一户一堆。以往都是由吴根才或是李丁民来扒堆,今年还是由他们俩人来扒堆,这两个人公道。郭安屯是背长杆的把式,他张张扬扬的爱指挥着人群干那种事。
场子中央的皂角高高地起了堆,李丁民和吴根才过来准备往开分扒小堆。李丁民看着脸前堆起来的皂角,再看看树上还正在被打落下来的皂角,说:“今年的收成不赖,肯定比去年分的多。”
“差不到那去吧。”吴根才说话时抬脸就看见崖口上那棵孤零零的杜梨树旁站着抱着孩子的月儿,他就有了点恻隐之心。如果抬脸看见上面站着的是耀先,他也许会是另一番心境。对月儿他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爱怜。他就对李丁民说:“今年多分一堆。”
李丁民顺着吴根才的眼色也看到崖口上站立着的月儿,他早也有这样的心思,但他不是一把手,不好说这样的话。现在吴根才说出来了,他当然没有意见,是卧马沟人就应该也有一份。
一阵功夫,皂角树上的皂角就被长杆钩镰钩打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枝梢树端还摇摇曳曳垂挂着一些像镰刀片子一样宽大肥厚的皂角。枝梢上的皂角往往才是最肥最大的,把这么好的皂角留在树上可惜。“喜娃。”举着一把长杆的郭安屯威威武武的像古时候的将军,他向几个半大的小伙吼一声,说:“你们几个爬到树上去,把枝梢上的大皂角都打下来,不然留在上面可惜了。”
吴根才扭头看一下几个正往树上爬的年轻人,喊道:“小心点,够不着就不要了,别给我出了事情。”
“知道,出不了事。”像猴子一样爬在树上的年轻人回一声。
树下的人们开始往场子中央汇聚,去看吴根才李丁民分伙扒堆,等着拿取分给自己的那一份。
场子中央堆起的一大堆皂角很快就被扒分开,被扒分成三十几小堆。吴根才拿着一根空烟杆指着分成小堆的皂角,“一堆,两堆,三堆……”数一遍。然后粗声大嗓地把在人群里窜来窜去的大女儿梨花喊过来。七岁的梨花扎着两根羊角小辫欢欢势势地跑过来,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爹,等着吩咐。吴根才再抬脸向崖口上张望一下,这时候崖口上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了那个人影,只剩下一棵孤孤的杜梨树。吴根才还是对跑过来的女儿和她的一群小伙伴说:“去,到崖口上把地主的儿子喊下来,叫他也来分皂角。”孩子们哇啦一声像羊群一样向崖口上去了。场子的一些人有些不理解了,“咋还有他的?”有人疑疑惑惑地问。但大多数人还是同意吴根才的这个决定。吴根才就说:“土改都过去五六年了,给他们也分上一份,都是村里的人吗。”
吃过早饭,月儿把窑里停停当当地收拾利落,听的崖口下沸沸腾腾的响起一片声音,就抱着新生过来站在杜梨树旁往下张望,看见皂角树下那么多人都拿着长杆勾镰,才想起今天是霜降,是打皂角的日子。每当月儿看到下面场子上有了这种欢腾热闹的场面,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苦涩。下面的人欢声笑语多幸福呀,一村人就像一家人似的。月儿向往着有一天她和耀先也能不受歧视地融入到他们中间去,他们也是卧马沟的子孙呀,他们应该和卧马沟人同喜同乐。这只是她心里的一种向往和企盼,他们连出村赶集走亲戚的自由都没有,他们怎么能有那样的权利。崖口上的孤独和寂寞让她感到厌恶和害怕,但她还必须忍受这份孤独和寂寞。
月儿站在杜梨树旁向下默默地张望一阵,心里带着无限的哀伤扭身回到窑里。耀先在炕上躺着,他知道今天是霜降,是打皂角的日子。小时候每到这一天,他都跟着娘窜前窜后的满场子上捡拾皂角。后来长大了能举的起长杆了,就听着爹的吆喝,举着长杆和村里的人一起哗哗啦啦地打皂角。记的有一年还爬上树,骑在粗粗的树杈上挥着杆子敲打枝梢头上的皂角。后来土改了,土改后的第一个霜降,他也是背扛着一根老长的杆子从坡道上下来,要和大家伙一起打皂角。但是还没有走到皂角树下,就被郭安屯一声恶狠狠的“滚!”给赶回到崖口上。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下去打过皂角,自然也没有分过皂角。也是从那以后,每到霜降打皂角的时候他就心灰意冷的啥都不想干,就是躺在炕上心里也是烦躁的不行。月儿抱着新生回到窑里,见耀先没动,知道他心里难过,就没有打扰他。月儿坐在炕上打扮起孩子。
现在冬闲,啥事也没有,他们又被管制着不许这不许那。为了打掉闲暇的时间,月儿就缝衣做帽打扮起孩子。不找点针线活干,更会感到寂寞无聊。新生一岁了,因为没有吃过一口母奶,也没有吃过别的一口副食,全靠米汤泡馍,营养就跟不上,一岁的孩子瘦瘦弱弱的还没有别人半岁大的孩子看上去健壮。但他的眼睛却大大的亮亮的招人喜爱。月儿手巧,缝出一身滚镶花边的棉衣棉裤,让新生穿上,就更招人爱见。月儿把新缝出来的老虎帽取出来也给儿子戴上,现在天冷了,戴这种帽子正合适。缝这顶老虎帽子,月儿是下了功夫的。虎头是用丝线绣出来的,帽沿围一圈白绒线,帽顶缀一颗挺大的红绒球,帽后垂飘着的两根粉红缎带上缀绣着一对金印。这样的帽子只有大户人家出身的月儿才能做的出来。新生脚上的鞋也是老虎头的形状,鞋底纳出来的是星斗图案。月儿把新生打扮整齐,正要教他学话喊叫爸爸,就听的崖口上响起一片踢踢踏踏的脚步,这不是三两个人的脚步,这是一群人往前跑的脚步声,崖口上从来还没有响起过这样嘈杂混乱的脚步声。月儿心头一紧,把新生紧紧抱在怀里。耀先一轱辘翻身坐起,他们特殊的身份和经历害怕听到任何异样的动静。
那一片踢踢踏踏杂乱的脚步在他们的窑门口停下,突然就再不响了,这是千真万确的。窑里的耀先月儿惊恐起来,他们相互看一眼,不知道会又有什么样的事情生,他们不相信会有好事找上门来。耀先战战兢兢地拉开窑门,站在眼前的是一片齐腰高的孩子。就是一群孩子上来也让他们感到不安和害怕,“你们这是……”耀先嗫嚅地把话都问不全。
一群孩子受了大人的吩咐,跑上来是叫他们去分皂角的,但是见了面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叫他们,大人们一天到晚都叫他们地主的儿子,可小孩子不敢那样叫,他们知道那是不能当着面随意叫的。几个孩子把梨花往前推,梨花拖吊着小尻蛋不肯往前去,就顺手把郭安屯的大儿子郭解放推拽出去。郭解放像他爹一样,这么小也敢出头张扬。他被梨花推拽出来就指着崖口下说:“梨花她爸叫你们下去分皂角。”“真的。”月儿孩子般高兴地叫一声,“真的。”孩子们应一声就掉过头像鸟儿一样欢欢快快地飞跑走了。月儿还想回窑里去给他们每人抓一把花生,今年他们在南圪瘩上点种了几窝花生。可是孩子们却跑了。耀先和月儿同时走到杜梨树旁往下看,下面的场子上像互助组碾麦时一样热闹。
“我下去?还是你下去?”犹豫的耀先和月儿商量。
月儿眨眨明丽的眼睛,朝耀先莞尔一笑,说:“这是喜欢事,咱俩都下去。”
耀先胳膊上挎着一个荆条小篓子,月儿怀里抱着新生从坡道上下来,第一次来分皂角。他们一走到皂角树下,就把许多人的眼光吸引过去。人们的眼光在耀先身上匆匆一闪,就都牢牢地贴在月儿身上,贴在月儿脸上。场子上的这么多男人女人看着月儿全都惊叹起来,她那里是生奶过孩子的女人呀,分明就是一位花一样鲜艳的大姑娘么。生奶过孩子的女人那有这么清爽的身子,看看场上那些也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都是个啥模样吧,她们那个不是臃肿猥琐邋遢散漫的样子。生奶过孩子的女人那有这桃花一样粉亮的脸色,她们谁不是一脸锅底斑。月儿的清爽和美艳让场上的男人羡慕,同样也让场上的女人羡慕。
耀先和月儿从坡道上下来,一脸卑微地向场上所有的人都巴结讨好地微笑着点点头,唯恐把谁空下,他们是谁也不敢得罪的。吴根才大大咧咧地向月儿招招手,嘴上说:“来来,你们俩过来。”
耀先跟在月儿身后慢慢地走到吴根才身边,走到已经分扒开小堆的一片皂角跟前。吴根才直直的盯着月儿俊俏的粉脸蛋,连捎都没捎耀先一眼,乐呵呵地说:“今年也给你们分一堆皂角,以后年年都有你们的份,都是卧马沟人吗,就应该有一份。”
月儿被深深地感动了,她把桃花一样白粉粉俊俏的脸蛋朝向吴根才,送给他一个感激而妩媚的笑,在这一刻她不再害怕他那火辣辣能把人穿透的眼睛了,相反还觉得他直看过来的眼里有了几分亲切的味道。
几个女人围上来看新生身上的滚镶了宽边的衣裳和虎头帽子虎头鞋,女人们从来还没有见识过这么好看细曲的衣裳、帽子和鞋,她们全都咂着响舌称赞月儿手巧,做出来的活细曲。
改改抱着杏花也挤过来,杏花比新生小半岁,但白白胖胖的显得还要比新生大。大人把两个孩子抱在一起,两个孩子就手拉手拽地玩扭起来,一点生分都没有。虎林媳妇引菊就嘻嘻笑了,她说:“这两个娃倒像是天生的一对。改改把你杏花许给月儿的新生吧,你看月儿多会做活,将来肯定能把你的杏花打扮起来。”
月儿的脸一下就红了,她闪着眼看改改,引菊虽然只是说了一句玩笑话,但她真的想给儿子说下这个媳妇,给自己攀上这个亲家。
改改伸出一个兰花指勾弄一下戴在杏花脖子上的银项锁,有几分夸张地说:“我家杏花早订下婆家咧,看,这个银项锁就是她公公上马坡村的支书牛三娃亲手戴到她脖子去的。”
一听牛三娃的名字,月儿心里就咯噔一下,她看着杏花项下那把漂亮的银锁子竟呆楞住了。
郭安屯从茅房出来,正要对爬在树上打皂角的几个年轻人喊说上一句什么,扭头看见人群里站着的耀先月儿,先是一愣,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下来的,是谁把他们叫下来的。心里不由地一怒:他妈的,老子才去了一趟茅厕,一下没在意,就让地主的儿子混进来了。他扔下手里的长杆就往这边走。
月儿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围在中间,没有看见郭安屯正忿怒地向她走来。但是耀先看见了,耀先从坡道上下来就一直拿眼睛在人群里寻找民兵队长那张黑黝黝的脸,他害怕他再像那年一样当着全村人的面吼骂一声:滚。他寻看了好一阵,人群里没有民兵队长的影子,才稍稍松懈一下,可是转过脸就看见那张气势汹汹的黑脸从皂角树下过来了,耀先吓的咚咚心跳起来。
郭安屯向前走了几步,就让这边过去的吴根才挡住,两个人就蹴到场子边上说话去了。吴根才是看见郭安屯扔下手里的长杆转身迎上来的,他想象的到郭安屯扔下长杆过来会干啥,刚才让梨花上崖口喊月儿时,他也是想提早给他打声招呼的,但他到茅厕里解手去了,人群里没他的影子。他过来肯定是要冲着月儿火闹腾的,不能让他闹腾,他一闹腾就没意思咧。他就迎上去,把郭安屯拉拽到场子边上指指划划地说起话。
满场子上等着分皂角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这时候会说些啥,谁也不操那份闲心。只有耀先一个人提心吊胆地偷眼向边上看,他猜出来他们说的事肯定与他和月儿来分皂角有关,他能感觉到。谢天谢地,看样子郭安屯让吴根才劝说住了,他拧着粗脖子狠狠地朝这边看看,又到皂角树下打皂角去了。这时耀先和月儿一样也在心里感激起吴根才。
分皂角回来,月儿就坐在平时捶打棉布的平面青石条上,举着洗衣裳的棒槌“砰砰吧吧”地敲砸起皂角。这几年他们没有资格分皂角,月儿到河里洗衣裳洗头用的都是捡拾别人丢弃在河边的碎小皂角,回来砸碎了慢慢用。别人不是这样,别人到河里洗衣裳洗头,手里总是捏着一把皂角,用不完就顺手扔了。别人大方的起,月儿大方不起,别人每年都能分回一大堆皂角,月儿连一枚也分不到,她只有到河边捡拾别人扔掉不要的,回来砸碎了放在一个小木匣里,用的时候抠一点。她已养成细水长流的习惯,现在分回来一份她同样也要细细法法地省着用。
耀先也过来帮着月儿捣皂角。谁能想象到这两个人在崖口上会把日子过的这么精细。不精细不行,一年除了地里收回来的一点粮食,就再没收入了。他们的地又少,还绝大多数是南圪瘩上的旱地,收打回一点粮食填饱肚子,就剩不下多少了。他们和谁也不能比,别人地多,并且还大都是肥沃的水浇地,每年都几十石几十石地往回收粮食,粮食就是钱。刚土改那一阵,他们没有被限制住,还可以自由地去下马河赶集,去背柴,卖篓,卖鸡蛋,卖线,卖布,还能额外地多收入一些。后来为了防止地主们窜联搞破坏,民兵队长命令他们再不许出村,不许赶集,不许乱说乱动。他们被管制住,被固定的卧马沟,固定在崖口上不能随便走动,他们的生活也就被固定在一个水平上,一个贫穷的水平上,好日子离他们越来越远。面对这种不幸,他们丝毫没有办法,只有苦苦地煎熬,苦苦地忍耐,苦苦地等待。
下马河集市上的粮食紧张了,这消息是吴虎林带回来的。
吴虎林从下马河大十字上回来把粮食紧张的消息,第一个告诉给了耀先。耀先不是粜粮大户,更不是存粮大户,虎林为啥偏偏要把这消息第一个告诉给他。这是因为他们有这种关系。
从第一次赶集为耀先捎带东西尝到甜头后,虎林每一次再赶集之前总要跑上崖口来问问耀先月儿还捎带啥不。只要他们捎买或是捎卖,他就能从中赚上一笔,起码能把当天的工钱赚回来。虎林就是这么一个精于算计的人,跑了腿,要脚钱;误了活,要工钱,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过分。
耀先月儿不但不计较,反而还有些感谢他。如果不是虎林来来回回地帮他们代买代卖一些东西,他们的日子就会过的更艰难。他们是被管制的不许乱说乱动的另类,他们用农产品换一点生活必需品只有通过虎林,别的人还不给他们跑这个腿呢。
说起来已经是五三年的夏天了,今年又是一个收成不错的年景。过完芒种,新麦子碾完,耀先月儿看着一囤新打下的麦子心里喜欢。这个麦囤也是今年春上耀先才割回荆条新编的,编的不仅密实漂亮,而且还个头挺大。新麦子往里灌的时候,耀先一斗一斗仔细地数过,足足装了十石。不编这个新麦囤不行了,那两个旧麦囤里再盛不下了。在崖口上勤劳节俭精打细算过了这么几年,他们竟然也攒下两囤粮食,再加上今年新打下的十石,偏窑里大小三个麦囤都满了,少说也有十八石粮食。有了这么多金灿灿的麦子,往后就是遇上三五个歉收的灾荒年,也能挺得过去,起码再饿不着肚子。民以食为天,天字号第一件的大事解决了,别的事情就好说了。耀先月儿抬抱着他们的儿子,满脸欢喜地在偏窑围着装满粮食的麦囤正来回转着耍哩,虎林喊着:“拴娃,拴娃。”上了崖口。
耀先月儿赶紧抱着新生从偏窑里出来,后面的月儿随手把偏窑门紧紧地带上。粮食,对于种庄稼的农民来说是很暧昧的东西。谁家囤里的粮食都不想让外人看到。藏富不露,是中国人的习惯,更是中国农民的习惯。耀先偏窑里这三小囤十几石粮食在虎林眼里根本就不算一回事,他今年新打下的麦子就有五十几石。耀先怀里抱着新生,用身体挡住偏窑门,满脸堆着笑跟上来的虎林打招呼道:“虎林哥,场碾罢了?”
“碾罢了。你也碾罢了,今年的收成还行吧?”虎林回话时问一句。
“一般,一般。”耀先说一句含糊话,这是庄稼人的行话,提起粮食都不说实数。
“拴娃,明天下马河逢集,你捎啥不?”虎林问。
耀先猜想他就是为这事上来的,不然他不会上来,他那里舍得功夫。刚收碾完麦,耀先心里喜欢,觉得有许多东西要买,嘴上就客气道:“虎林哥,真是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你。”
虎林大度地摆摆手,说:“咱兄弟们还说这话,我知道你们让郭安屯管制着那也不能去,我总不能眼看着你们憋屈在崖口上不管。”
耀先淡淡地一笑,说:“行,我和月儿商量一下,等天黑,我抄个单子给你送下去。”“行,下黑,我在窑里等你。”虎林满意地转过身走了。虎林一走,耀先就和月儿商量起该让他捎买些啥。月儿说:“盐罐里的盐不多了。”耀先就在单子上写上:食盐二斤。月儿又说:“煤油灯里的油快完了。”耀先就又在单子上写上:煤油一斤。月儿又说了几样,都是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却都是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没有一样是可有可无的。耀先把月儿说过的事情都一一小心地记在单子上。“还要啥?”耀先问。月儿眨眨眼看着在场院欢势跑动的新生,觉得该给孩子买点啥了,新生现在一岁半会走了,也会依依呀呀地叫爸妈了,可是他除了米汤泡馍,再没有尝吃过别的什么,甚至不知道糖是甜的,肉是香的,可怜的孩子。月儿眼里蒙上一层忧伤的泪水。耀先看见月儿盯在新生身上的眼里充满了忧伤和爱怜,就没有打扰她,让她慢慢想。月儿张出双臂把儿子叫过来,轻柔柔地问:“新儿,你想吃糖吗?”小新生不知道妈妈说的糖是个什么,就闪动着稚嫩的眼睛茫然地摇摇头。月儿眼里的泪水就哗哗地流淌出来。耀先的眼也湿润了,他悠长地出一口气,再不犹豫地在纸单上写下:冰糖二斤。看见耀先在纸单上写下最后的四个字,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的月儿笑了,笑的纯美,笑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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