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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刘贺觉得自己从来就不认识刘髆这个人;
有时候,他却觉得自己和刘髆融为一体:在他眼前,又何尝不是只有两件大事?
一边是新生儿,一边是阴间器;
一边是不计日夜、不顾规矩、疯狂地享受活着,一边是堆金积玉、雕龙画凤、周密地谋划着死去。
大汉人的生死观,说穿了也就两行字:事生犹如事死,事死犹如事生。
简单来说,生前死后的世界都是相似的,你带得了多少东西去,在那边就能生活得多好。带的东西能跨越百代千秋,那三魂七魄就能打败时间。
这白驹过隙的一辈子,实在是太狭隘了。只有那无人知晓的身后世界,才能让人着魔得挪不开眼睛。
所以“当皇帝”这个事情,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有一百种一千种不同的意味和抱负。但对于刘贺而言,它只意味着一种从来没预料到的好处:一种全天下独一份的活法——以及全天下独一份的葬礼。
此等好事,他可等不及了。
再回到出发当日。
穿着斩缞服走出广场的时候,其实刘贺看见了百官,看见了龚遂,也看见了王吉。王吉拜在那里,看那姿势,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大将军昨晚送来的玺书,意思并不是让我们出发,而是要准备……
玺书内容的首要意义,应该是治丧,所以我应该沉重哀悼、动辄痛哭、缟衣、素食,以彰孝道……
甚至说,我们不应该就这么答应启程,而是要着人写一篇华丽的回复,先推托一次、两次、三次,让大将军及百官固请,才顺天应命,终于启程……
他们要说的这些东西,刘贺都知道,也都理解。但要真按这些方法和模式来做,疯狂的到底是自己,还是参与其中一起演一出大戏的所有人呢?所以干脆当听不懂、没看见,也省得去解释。
说白了,刘贺的人生蓝图里,也只有他自己。像龚遂、王吉这样的大臣,虽然知道他们忠心耿耿,但实在照拂不上。再说,其实他们的才能本就超越昌邑王,要是自己想明白了,各寻出路,天高任鸟飞,刘贺也是不介意的。
至于说智力欠缺,又自认为找到了飞黄腾达机会的人,比如车驾后陆陆续续跟来的几百名侍从,刘贺其实一句话也没说过,只像看戏一样,看他们自己领悟、自己相信、自己拼了命追来。这难道是昌邑王的责任吗?他们自己长着腿、骑着马,一天狂奔一百三十里,难道不是个人选择吗?
怀着这样的想法,刘贺带领车队,第一天疾驰一百三十里至定陶,第二天八十里,以后每天路程都在五十里以上。后面一定是比开始时慢的,但除了因为体力不支,他也留意到了:龚遂和王吉似乎故意在路程中找茬,以降低队伍速度。
比方说,刘贺只是穿了斩缞服,但王吉劝谏说,丧仪上还需要很多别的道具,比如竹杖。竹杖为什么是必需品?还是彰显孝道的目的,因为要凸显奔丧者伤心,走不动路,只能拄着杖前行。于是刘贺就差人去买,四处搜索,买回来一根积竹杖。然后龚遂又出现了,拦着车,大说一通积竹杖不合礼制、是小孩子玩物、轻佻不尊重之类道理,总之,买不到合适的竹杖,队伍就不能前进。
又比如说,队伍前后人马众多,泥沙俱下,这刘贺本来也知道。小人出行,是非一定不少,但本来只是自己或者相关主管的事情,龚遂却咬着不放,非要让昌邑王停下来,查出个水落石出才能走。昌邑王指定人员去查办,王吉又不服,毕竟是深谙王城律法,一番颠来倒去话说下来,意思只有一个:王还是不能走。
刘贺刚开始也很烦躁,但过不多时,却释然了,只是看着他们演戏。
他想明白了:收到诏书第二天就出发,加上他们的行进速度,已经完全超过大汉朝廷能反应过来的时间。即便他们有意捣乱,也不过是稍慢一点,还是不影响大局。
而且,“白日龚”和“夜间王”居然能联合起来做点事情,还有点出乎意料。所以干脆静观其变,还是像平常一样,随他们说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种低眉顺目的样子,时间长了,也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真实的模样了。
从昌邑国至长安超过一千五百里,昌邑王五月出发,五月到达,途径定陶、济阳,在济阳经过浚仪上驰道,在宽五十步的帝国第一大道上飞驰,又穿过雒阳、弘农,即将抵达霸上。昔日汉高祖刘邦先入咸阳,还军霸上,所以霸上就是西入长安的最后一站。也是从那里开始,昌邑王将换乘舆车——乘舆车乃皇帝专属,由六马牵引,天子驾六。
从那一步开始,一切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在那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中郎令龚遂,还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
龚遂再一次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他已经决定了,在完成任务之后要去沐浴一番。连日里风驰电掣地急行军,疲劳加上焦虑,他又是个汗出如浆的体质,身上早已散发出让人不悦的气味。不过,君子必须懂得香道,他虽然没有空闲沐浴,却一直留意用香,白天佩双份的香囊,晚上也不忘给衣服熏香。可明日在霸上就要举行郊迎仪式了,大汉九卿之一的大鸿胪韦贤将亲自迎接。这是龚遂第一次拜见这么高级别的官员,不能再用香囊糊弄过去,必须认真沐浴,严整衣冠。
他其实最喜欢这种礼乐规制之事,别人觉得麻烦,他却越品越有滋味。汉高祖刘邦一统天下后,依然和臣子打成一片,是儒生孙叔通为他重建礼仪制度,整顿朝纲,下肃上尊,才让高祖说出一句“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龚遂毕生所愿,也希望做出类似的事情。
可惜,现实却是,摊上了昌邑王这么一位小王爷。
奔走上京的这段时日,他反复劝谏刘贺,一方面是为了和王吉在暗地里配合,延缓队伍的速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确实看不过眼。
就好像队伍行经京兆尹湖县的时候,刘贺手底下那些斗鸡走狗的侍从们,平日里习惯了不睡觉,就趁夜盗了一名良家妇女回来,藏在传舍里,也不知道是准备给自己享用还是想献给昌邑王。那天夜里,龚遂和王吉聊完事,各自归去歇息,正好发现传舍的一间偏房里呜呜传来女子的声音。
把人放出来之后,龚遂热血上脑,登时就要去找昌邑王。他想明白了:几个侍从这么明目张胆,无非是因为他们仅仅留宿一夜,第二日接着飞驰几十里,把女孩偷了运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湖县官员肯定追查不得,其他地方更无处伸冤,只能白白毁了一辈子。他去找昌邑王,并不是因为认定了这事情是刘贺下的旨意,而是因为他已经无数次痛苦涕零地说过,小王爷身边全是小人,他们不能留,也不该留。
可刘贺还是一幅沙包似的软糯模样,问一句,只说不知;要惩罚,只说但听郎中令的话。
其实龚遂也曾经想过:难道自己一辈子,就要侍奉这么一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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