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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决心要了解戴愉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以后,她就试图从各方面去进行。但是她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亲属和朋友;而想在王忠那儿了解则更不可能。现了这个事实,她就更加不安起来。可是爱情——她第一次的钟情,她的热烈的青春的幻梦使她不但不能和他断绝,反而更加强烈地想证明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想。她想,如果能够证明这一切猜疑只不过是自己的狭隘和多心,而他仍然像他自己所说的是个正直的一切为了党的事业的好同志,那她该是多么幸福啊!可是,她太不幸了!好像是命运把她推到绝望的深渊,好像用生命的碧血所建造起来的一座美丽的冰山突然坍塌了,坍塌得无影无踪了。第一次,她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在宣武门外丞相胡同的小巷里,现他敲开了一座红漆小门,一个穿皮大衣、瘦削、风骚而阔绰的中年女人给他开了门。在门口,他想拉她的手,那女人甩开他,却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并且说了句:“进去吧,等着我!”就姗姗地走了。而郑君才却像个乞丐样踅进门去。
晓燕气坏了。这女人是他的什么人呢?妻子吗?情妇吗?
但是他为什么却不断对晓燕说爱她、尊敬她,而且他的眼睛里也流露过那似乎真实的爱情呢?……晓燕现了这件事以后,有几天不再理他;但是他却像受不了似的痛苦着,为她流着眼泪。她诘问他那个女人是谁时,他说是女同志,必须装扮成这样才不惹敌人注意。他们的关系只是工作关系。晓燕又半信半疑地在痛苦中接受他的“指示”,继续在学校中欺骗幼稚的同学。
直到前几天,在历史系的学生大会上,李绍桐读了王忠的收款条之后,她更觉得事情有些糟糕。正当她感到无地自容的时候,昨天夜里——就是这个刚刚过去的夜里,郑君才喝得醉醺醺地又来找她了。没有坐稳,他嘴里说了两句含糊不清的话,就倒在她的床上像死人一样地睡去了。这时,晓燕注意了他,开始翻他的衣袋。在他的西装里面的口袋里,现了一封信,一个奇怪的只有号码的证件和一张各个学校的人名单。晓燕抽出信来一读——立即就像雷电轰来一样地把她殛伤了。
这信是胡梦安写的。他是在回答“愉兄”——他这样称呼他,叫他安心在北平工作,好好听从领导,将来必大有作为。至于要求上南昌去的意图,现在办不到,因为按组织系统,他不便调动他。一切真相都大白了!那人名单显然是各个学校的**员或者将要逮捕的积极分子;那个证件自然就是戴愉的特务证明了。原来这个诬陷别人是叛徒、是奸细的东西,自己正是最无耻的叛徒和奸细!这时,晓燕就像疯了一般,用簌簌抖的手,照着戴愉的脸颊狠狠地打着、打着,直打得自己的手都麻木了,他还是不醒。这时晓燕就拿着这几件东西踉踉跄跄地奔到院里去。她几乎站立不稳地扶着一棵秃秃的丁香树,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一直站到后半夜。
夜里两三点了,戴愉突然奔到院里来。他醉醺醺地一把抓住她,几乎是把冻僵的她抱回到屋里去。他跪下了,他哭。
他说对不起晓燕,对不起党,他诅咒自己的软弱和无耻,忏悔自己的罪恶。但是倒在床上似乎麻木了的晓燕,不再听这一套骗人的鬼话,她的心冷了、僵了,她不再说一句话,仿佛世界即将毁灭,而她的一生也就此完了。但是戴愉并不肯放过她,他煞有介事地哭着,他誓说他是真爱她的,因为爱她,和她真纯的爱,这才给他留下了一点人性,在他污浊的心灵里,还有一点点光明的地方——这就是晓燕的善良,这就是她高贵的影子。
晓燕听着这一切的诉说,再也不动心了,她像个木头人似的在屋里愣愣地走来走去躲避着他;但是他也走来走去地跟在她身边说、说,撒着酒疯,癫狂得像个疯子。他说,他被自己一时的怯懦害了终身,辜负了党对他的培养;他说阴毒的敌人利用了他的怯懦一步一步逼他走了罪恶的深渊,使他不能回顾、不能自拔。他是“不得已”才害过一些自己的同志的。他说晓燕看见的那个女人是一个女特务。她抓住他,要他听从她的指挥,叫他供给她的淫乐,他身不由主地只好执行她的命令,不然,他就随时有被害死的可能。他还说,当他对晓燕产生了爱情后,他很想挣脱这个罪恶的环境,和她一起过一点“自由”的生活,免得成天勾心斗角、提心吊胆。
所以他才给胡梦安写封信,叫他调走他。他说,只要离开那个女人的魔掌以后,他就打算和晓燕结婚。他会爱她,做她的好丈夫,永远不离开她的……这些话晓燕再也不要听了,她在打主意,在痛切地思索,她、她再也不能和这罪恶的人搅在一起了……戴愉说了一阵,晓燕只是不理他,她趴在桌上假装睡着了。这时,他就踉踉跄跄酒还没醒似的走了出去。他刚走,她就跑来找道静了。
叙述到这里,她哭着说道:“小林!小林!我完啦——什么都完啦!你,你救救我吧!”
“晓燕,你没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道静的声音很低、很安静。她替晓燕拭着眼泪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住址?真奇怪!”
晓燕紧握住道静的手,脸上露出一丝悲苦的笑容:“我也跟过你呀。可是,我没有告诉过他——那个骗子。小林,你说,请你替我出个主意,我该怎样生活下去,还——怎样对待他呀?”她看看道静又看看江华,用手巾擦着红肿的眼睛。
“晓燕,请问你,”江华这时插了话。他向晓燕点点头,“咱们见过面对不对?现在请问你,你得到戴愉的那些东西哪里去了?”
“他抢回去了。”晓燕抹着泪说。
“噢,”江华沉吟片刻又说道,“晓燕,我想提醒你,戴愉的问题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命运问题,所以只是悲伤痛苦是不能缓和目前的紧张情况的——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这种情况?”
“你说什么?”晓燕睁大悲哀的泪眼喃喃道,“我什么都没有想,我来只是想告诉小林——我过去错怪了她,想请求她的宽恕。”
“别这么说。”道静拉住她的手,“晓燕,我看你太疲乏了,倒在床上躺一会儿好不好?”
这时江华和道静一边一个扶着浑身簌簌抖的王晓燕,让她倒在床上去。
“情况很可能要这样展下来的,”江华沉思着说,“戴愉酒醒之后,会觉得自己很可笑地向你说了些‘梦话’,这些话随即会成为他的精神负担,况且他的重要证件还落入过你的手中。那么,晓燕,按一般的常规看来,如果你不肯再继续被他利用的话,他就会因惧怕你——甚至恼恨你而用对付敌人的手段对付你。这一点你想到过没有?”
“没有。”晓燕闭着眼睛,脸上像死人一样的灰白,“他——不会的!他忍心吗?他,他是爱我的……”
道静忍不住靠在晓燕的枕边插了嘴:“晓燕,对他,你现在还能这样看吗?你怎么还在希望着他的爱情和怜悯?这可是极端危险的!”
晓燕闭着眼睛没有说话。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汩汩而下。
沉了一会,江华站在床边看看晓燕,用低沉而亲切的声音说:“晓燕,不管怎么样,提高警惕总是只有好处的。不仅你要提高警惕,各个学校的进步分子全要提高警惕。看来这个特务写了黑名单,还在准备用更毒辣的手段对付我们。我看你和小林都要找个地方躲几天才好。而且也要叫你家里的人赶快躲开……噢,晓燕,你还记得那些名单上的名字吗?”
“记不清了。”晓燕拭泪说,“只记得北大有李绍桐、侯瑞、李槐英,还有她!”她向道静一指。
道静挨着晓燕柔声说道:“你看,连李槐英那样的人都上了戴愉的黑名单,可见这是个多么狠毒的家伙!你该完全相信这点了吧?……所以,听江华的话,咱俩也要躲一躲才好。”看晓燕仍是流泪不语,道静用手帕替她擦着眼泪又说,“燕,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为失掉了你,多么痛苦……现在好了,我又看见你在我的身边,我真是说不上来的高兴……唉,不说这些了,现在,咱们还是商量商量怎么办吧。我看,我带你上一个地方躲几天好不好?”
“我想、想再和他谈一次。”晓燕睁开眼睛乞求着,“相信我,我不会再相信他。我会回来的。”
“燕,绝不能叫你去!”道静果决地说,一面拉起她来,“燕,我们赶快离开这儿吧!万一他知道了我这个地方,如果他别处找不到你,就许上我这儿来。江华,你先走,我和晓燕也就走。我们找个同学的家里待几天。”
江华温存地看了道静一眼,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走到晓燕跟前和她握握手,他就扭身走了出去。
“为我,拆散了你们。”晓燕失神地看着江华的背影,“小林,我们走吧!我、我不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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