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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他拂袖,阖目正坐。
烛火暗光下,孟守文的侧影如石雕一般冷硬。齐凛静立,打量起这个已在淳王之位上坐了两年的新主,半晌默默低眼,心底跟着叹了一口气。
他十分清楚孟守文是在恨什么。
淳国如今纵算兵备充足,却也不敢于北面再起战端——天启城中的裴沂自两年前大败之后无一刻不思反扑复仇,东面澜州三国唯裴氏伪庭马首是瞻、两年来蓄兵养马所图不过是出兵西进伐淳,南面宛州三国数年来与洛族争端不休、战事频发,虽不向均廷纳贡称臣、却也无暇分兵北上匡复大贲社稷——淳国孤立于北,两面受敌又无外援,孟守文所恨的,便是自己竟不敢实说一句淳国当真不怕北陆蛮族兵犯疆土。
而这恨的根源,正来自于那窃了他大贲孟氏江山、如今仍安卧于天启皇宫暖榻上的裴氏贼人。
齐凛贵在心思剔透,既闻孟守文主动将此事说与自己听,便知他此刻也仅仅是想要有个人能听他说话,便不留痕迹地问:“想必王上已做好打算了?”
孟守文点头,“今日接北海大营之报,道鄂伦部使节并五百名扈从于三月初三抵赴沣峡军港,彭泽成已拨营中兵马二千、护送使节南下入京。京中札子已连夜发往永沛,我欲诏叶增回京迎使。”
齐凛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不过是蛮子派来的使节罢了,值得大费周章让叶将军星夜兼程赶回来?”
“你知鄂伦部此番派的使节是谁?”孟守文未答,却反问道。
齐凛愈发不解,摇了摇头,“微臣如何能猜得到。”
孟守文的脸孔有些僵硬,口中吐出几个字:“札儿赤兀锡·博日格德·鄂伦台。”
齐凛当即一惊。
饶是他对北陆诸事再孤陋寡闻,也曾听人谈论过孟守文所说的这个蛮族人名。
鄂伦部的蛮族人起名,通常是由氏族名称为前缀,部落名称为后缀,自己的名字则在当中。鄂伦部的男人称鄂伦台,女人称鄂伦真,而“札儿赤兀锡”正是眼下统治鄂伦部的主君氏族。
他虽知来使定非寻常人等,可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此番鄂伦部派来出使淳国的人,竟是那个随鄂伦部主君哈日查盖征伐数年、一统北陆南部七个部族、驰骋草原未逢敌手的鄂伦部大王子博日格德!
【二】
夜色阑珊,风挟马蹄声自远处一路荡来,吹动叶府朱门兽首铜环,铮铛两声,于这静谧的夜中格外刺耳。
守门的下人一个激灵醒过来,一边揉眼一边慌张起闩开门,伸直脖子朝外望了望,眼睛顿时一亮,兴奋叫道:“将军!”
赤绝飞也似地跃驰而至,叶增勒缰吁马,翻身下来,二话不说将马缰递给下人,步履急切地跨过门槛。
夜晚府中冷清,他的步子稳且利落,不需点灯也能穿廊而过。他一路向内不加停顿,可在走近主院时却忽而一滞。
穿过梅林重重,那边屋中有昏黄的光线溢洒出来,在这四更夜里竟透着一缕暖意。
叶增怔神,随即嘴角划过一抹笑,复又迈开大步,飞快地走至屋前,然后伸手轻轻地将门推开。
屋内点了三盏灯,秦一坐在榻沿,闻声转头朝门口望来,眉目恬淡地看了他一阵儿,又微微垂下头。他看见她的身边放着他的御赐将甲、短弓、长剑和软布,看样子之前她正在替他擦拭这些东西。
金属冷硬,在屋里不算明亮的光线下闪着戾色光泽,可在她素手之中却显得凝重生威。
软布轻轻拂过甲片,她听见他走至榻边,手上动作停住,忍不住又扭头瞅他,一抬眼就对上他那火亮的目光,下一瞬人已被他拉起抱住。
她依着他的力道贴进他怀里,半晌道:“你竟真赶回来了。”说着,她又仰头望他,“不过,倘是你今夜赶不回来,还不知王上明晨能派谁统领天翎军出城迎使——你手上的那些精兵骁将,京中武臣有哪个愿意去碰?”
叶增将她紧紧拥了一阵儿,才缓缓松开,捏着她的手,道:“当初一接札子便动身,从永沛到仪城只用了十二日,在仪城又接来报,说是北使再三日便至毕止,当下星夜兼程地往回赶,连觉都顾不得睡,何曾有过一刻耽搁!”
秦一挑眉,“已见过王上了?”
他点头,“一到城下便被传召——四个城门的守军皆奉了上谕,见我抵京便火速通禀王上,又传王上命我入宫——待明日迎使诸事议毕已过三更,这才得以抽身疾驰回府。”他握着她的手突然又一紧,语气却轻缓,“……从永沛动身前还没接到府中家报,方才见王上时才得知你已生子一事,并非是我不顾你——”
她却打断他,轻轻道:“王上千里传谕、驿马驰换日夜不休,家报又岂能快得过王谕?”她略停,抬睫凝视他,“我既已嫁与你,又岂会不明事理。”
他却攥牢她的手,“你产后身子尚虚,今夜实不该这般熬着等我。”
屋外有曦色初现,远天一抹红线流出,厚云翻起金边,微淡的光芒从窗棂泄入,将叶增一双眼映得更加明亮。
这一双眼中含了太多东西,对她的热烈、急切、思念、爱意、关心……混同几日几夜未曾好好歇息过的疲倦、以及甫接王命国事在肩的沉虑,令她一时睹之心疼。
秦一抬手,慢慢触上他的粗眉,沿着他脸庞的轮廓缓缓抚摸。
数月前他离京时,她还只是小腹微隆,如今他策马归京,她已为他诞下了二人的第一个孩子;而他离京这么久究竟是去做什么,却是从未和她说过。朝中只道他是奉命出巡淳国南面五大边营,可她却知那不过是幌子,纵是她不问他不说,她也知道王上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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