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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您不要如此,也许是小可不慎认错了,冒犯您了,您别见怪啊。”“你既是腾龙新主,难道不是兆迁的人?”“先皇晏驾多时了,何必在意过去呢?师爷,只是我的兄弟,既是您的伙计打伤的,让您出手为他医治,也是常理,望您不必推辞才好。”
“小大人这伤,不过伤及皮肉,用金疮药一副便好。只是,老朽猜测你这身上的剑伤,有二十多年了吧?”“我这伤无碍,只是他的伤要多久才能好呢?”
“老朽看,三天足矣。”“如此就好!如此就——”兆凌取出碧鸳昔日送他的帕子,轻轻拭去唇边刚刚流出的血迹,而后,望着榻上的文儿,说了句:“我会早些回来。”扭头,对竹师爷说一句:“有劳先生,留三天吧。”径自出了慕蝶楼,往一片村寨里去。卫流光一闪神,已经落在他身后。
兆凌见卫流光随后跟了来,柔声道:“流光,你刚刚与人打架,是不是伤了别处?怎么这一脸的冷汗?我今日要废了这害人的《放赈须知》,这是好事,老百姓不会反对,你今儿就别跟我去了,自己歇着,闲了,替我守着文哥儿。他那伤虽不用躺着,但也动不利索,一人在房里,也闲得慌。”兆凌说着,用手拭去卫流光额上的冷汗,仿佛流光是一只受伤的羔羊,而自己是个寂寞的牧羊者。
卫流光穿着当年战场上穿的那身战铠,是纯黑色的,下穿淡棕色祥云纹马裤,足登朝天粉底战靴。朝霞的微光衬出他那充满着英气的脸。他的脸部轮廓奇特,五官像用刻刀刻成的一般,星眼剑眉,眼里闪出与身形不相配的那种善良、顽皮甚至单纯到有些幼稚的神色,让人不禁想起了小羊羔。他的鼻梁高挺,嘴唇略厚,肤色黝黑,他身形壮硕而不臃肿,完全算得上健美。也许算不上特别高挑,但是因为健硕,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依赖感。他的手掌既宽又大,掌心极厚,这样的手是能给人安全感的。流光虽然是一副军汉的威武模样,但他的笑容,却可以抵销人的戒心:水荡涟漪,江泛层波,笑容似初升旭日,照江河万里磅礴;花开香溢,叶动韵留,笑涡似春风轻拂,过千里锦绣家国。
然而此刻流光的脸上,是沉静肃穆的神色,他默默无言,轻轻把住凌儿的肩:“凌哥哥——”那人听到这三个字,心中泛起无限的暖意,自己活到今天,靠的就是这样的暖意:惜花、碧鸳、还有,眼前这人和许多许多心中有暖意的人们。只要当他寂寞、孤单甚至在生死间徘徊,惜花的箫音和碧鸳的笛声会在他的耳边回响,流光和文儿会在他的跟前,那么,他就什么也不怕了。
“流光,你放心。我多带几个兄弟一定可以撕了那张须知,以后腾龙、伏虎大家一样,再也不会有差别了。就像,在我心里,你和我姐夫还有文儿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有你们,我、我哪里能出什么事!”“还有个人,你心里从来没放下她,对不对?连我这个粗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你那么在乎她,而且她已经是你的妻子了,凌哥哥,为了她,你就不能让那个竹师爷试一试?或许从此把你医好了,大伙儿长久在一处,那样就太好啦!”
“鸳儿,我对不起她。”“对自己至爱的人,难道一声对不起就对付了么!”“流光。你以为,我舍得死么?自从住进牡丹宫,我就越来越怕死,可是,你什么时候见过得了痨病,还能活得长久的么!我曾经有过痊愈的错觉,可是我知道,那只是错觉而已!我若让显达先生为我操劳,到时候他发现自己忙了多时,我还是难逃一死,他会伤心的!”
“所以你瞒着显达医师,对不对?那么秦隐呢?我曾告诉过你,他年轻但医术极高,我是体验过的,你为什么不听呢?”“流光!秦隐好不容易才成了‘幻衣药圣’,如果我让他给我治病,就会毁了他的声名,那四个字,可是他的心血啊!”“那么,竹师爷呢!你与他非亲非故的,你又为什么不让他试试呢?”“竹师爷他年纪大了,再说我们在竹城的日子短,他怎么能治得好我呢?”“治得好、治不好,总得试一试呀!”“老人家行医,还能有多久?他治病从无疏失,可如果他给我治病,这病是治不好的,岂不给他一辈子留个遗憾吗?”
“你什么时候能为自己想想!你想想鸳儿姐姐、你想想惜花郎!想想我们这些人!你就忍心为了显达、秦隐甚至那个什么竹师爷,伤害我们这些人吗?”“不,我舍不得你们。所以,我会好好活着,每一天,都和你们在一起,只好你们都好好的,我也会好的。哪怕,有一天我真的不好,只要你们都好,我也就是好的了。流光!你放心,我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我拥有你们的情谊,我是舍不得走的,你放心。”
“那你如今怎么调理呢?”“显达先生以前给我的丸药,我也带着,昨儿晚上吃过一丸,今日好多了。”“你可别骗我,真的好些吗?”“真的好些,你放心。”
那一天过得飞快,废除了放赈须知,百姓也得到了救济。傍晚,天际的云影如同轻泛的水波,深蓝色和淡淡的白色相间,在风中,那云似乎有微微的动意。阳光隐在云层里,将这云染成淡淡的、似有还无的桃红色。慕蝶楼前的小湖叫做“濛湖”,这条清澈的湖蜿蜒数里,汇入濛水。所以说,慕蝶楼是在濛水之滨。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座小楼的名字出于这句诗词。这座由竹师爷一手题名的小楼,其实表明竹师爷自己的心迹。妫进愚拙,不过是这位死了尊严的无助者手中一颗棋子罢了。从伏虎国主的顾命大臣邢春山,到棋圣邢春山到师爷竹紫音,再到神医竹紫音,他的故事怎一个愁字了得!
此刻,为叶文上了完药的竹紫音,也就是兆凌的岳父邢春山,这位伏虎国的棋圣,望着晚霞残辉映照下的水光迷离的濛湖,思绪飘飞。
三十二年前,当伏虎国棋手邢春山击败中华棋手聂受教的时候,这位伏虎国最年轻而权重一时的帝师受中华皇上的敕封,成为伏虎棋圣,但是,几个时辰后,也是在那同一天,伏虎国都城诛虎神都,(简称伏虎城)被攻破,太师张大人被杀,当他抱着八岁的小国主登上逃生船的时候,年仅25岁的邢春山一眼望见伏虎太后憔悴的脸,这个从没有受过恩宠和荣光眷顾的女子,从他的怀中接过妫贵妃的儿子,神情复杂的笑了一下,有一种报复得偿的喜悦。
瞬时,又变为身死国破的凄凉:“爱卿,报仇!”太后虽然是太后,虽然是满面风霜的太后,但她只是一个二十九岁的端丽的女人,这个女子看了他一眼,目光坚定、冷毅。“邢师傅,朕要你!我要你!”她怀中的小国主嘟着粉粉的小嘴如是说。
然而,这是他听见小生命说的最后一句话,当他走向前,靠近孩子,用手握着孩子的小手时,孩子依恋地望着他,用软软的睫毛戳他的脸。孩子特别可爱,像个善财童子。一霎,他像着了魔,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伏虎国的棋圣帝师伸出手去,孩子有些懵懂,伸着小小的手抓着他的手腕。忽然,太后掰开孩子的手,抱着孩子,如一道杏黄的龙鱼,跃入探日海中。
“不,国主!太后!”他哭喊着,探日海上,哭成一片。都城里跳海殉国的、跳城墙的不计其数,棋圣脑中也闪过一念:殉国,但是想起小国主和太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要活下去!报仇!报仇!”他看了周围,也有许多壮士,怀着和他一样的心,活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作为俘虏,被人像货物一样挑来挑去。班师回朝的书君帝在车后的奴隶们中,挑上了俊美不凡的他,便让他出列,跟着车子跑。他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书君帝问道:“你当的什么官儿?”“小人官居文渊阁学士兼任帝师。”“哼哼,你们国主为什么选你啊?你在殿试时,中了头名吗?”“是。”“你做的什么文章?”他的记忆力了得,将旧日文章背出,书君帝喜欢文士,便把他留在自己的崇文院供职。半年后的一日,书君帝来了兴致,要他对弈,谁知连输十六盘,每盘不过三十招。
书君帝觉得扫了面子,要他准备,明日与腾龙棋手比试棋艺。
棋圣的悲苦,由此开始。后来他爱上了那个与他对弈的女子,爱的如刀锋刻骨、毒蛇C绕,爱的百转回肠、生死不渝。在观音禅院,他们定下了生死之约,为了她,他远赴幻衣国,求得灵药也学成医术恢复了她的容颜;为了她他跳下了茫茫探日海,忘却了什么国仇家恨,他发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男子,他在海水中挣扎,想逃脱命运的束缚,实现对她“始终如一”的诺言,但是本能,驱使他在海中翻腾。天缘凑巧,他被路过的妫进的商船捞了上来。
可是,当九死一生的他在龙都寻找家人的时候,却看到了朝廷通缉自己,严惩逃婚者的榜文。棋圣趁夜潜行到自己家门口,却被一个黑衣人拦住了。
“大人,你忘了伏虎国的大业了么?”“不,不敢忘!”“那么,你毁了复国大业,我们就可以毁了你的妻儿。或者,你像狗一样,从我们的身下爬过去,然后忘记你是伏虎国人,也忘记国主和太后,忘记你是帝师邢春山。那样,让我们相信你是个懦夫,我们就不再为难他们。”
几乎是瞬间做出了反应,邢春山弯下身,从几个黑衣壮士的胯下钻身而过。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跟着不得志的妫进在海上贸易,甚至到后来,风头已过的时候,他也没有勇气回家。尽管,他腔子里的血还是热的,尽管他甚至比当初更爱自己的妻子,但是,背弃承诺的懦性、受辱胯下的伤痛,使他把自己看成最卑鄙的人,他回避着、闭着眼忍受着岁月的煎熬。
直到,妫进时来运转,当上了国舅,国舅府和棋圣府明明是邻舍,而那个惊破了胆的人,却只敢在朱门外面徘徊,隔着门想念自己的妻子。连妫进也没有看出他和邻舍的老夫人有什么瓜葛。
刘冰泉,他的妻子刘冰泉甚至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这个她朝思暮想的丈夫。直到,三年后,妫进被贬竹城,棋圣做起了脚踩两条船的营生:一边当师爷,一边行医。他要赎罪,可是,当妫进作出那些事的时候,他只记得妫进——给了他一个窝,这是一个人,给一条没有尊严的狗,最大的恩赐。他成了帮凶,他的罪孽,终身不能洗去。
兆凌穿着一身银狐裘坐着村民准备的竹筏,在濛湖薄冰初化的清波上翩翩而来的时候,竹师爷还沉浸在他的回忆里。“老先生,文儿可好些了?”兆凌足未点地,先开口问道。“哦,哦”这个老者好容易收回了神,望着这个清俊绝伦的男子,轻声答道:“回禀圣上,卫将军守着他,正下棋呢。”他说这话时,语气极度平稳,似乎自己根本不会下棋。
兆凌飘也似的跑向文哥儿和流光的屋子,老者脸上,现出些许怜惜的神色。“可惜,锐器伤肺,剑伤!我的判断没错,一定是剑伤!”老人心中收起了对兆家的仇恨,对这个青年也动些恻隐之心。他的心中对自己当年的行为十分不齿,在自己游走于师爷之位和民间医馆的漫长的时间里,他在生活中被人尊崇、而内心又十分自卑,每当他心里泛起这种情绪,他就站在濛湖边,让风吹走他的忧郁,然而,这之后,他就会更加郁闷。此刻,这个老人心中又泛起那种一贯的善念,或许只有这种善念,可以让他忘记伏虎太后和国主的丧命;忘记他曾经受过的胯下之辱;忘记那段无限憧憬又不敢继续的感情;他宁愿他的妻子知道他跳入探日海殉Q,也不愿她知道他是个背弃家国、不顾尊严的小人,爱一个人,就是要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她,哪怕只是一个美好的遐想吧!
凌儿收了抑郁之态,他看着能工巧匠建造的这座美丽的慕蝶楼,踏着残雪犹存的卵石小路,穿过灰白相配的半月形小门,在内院两侧的梅树旁边停下来,老梅的枝衬着点点鲜红欲滴的花蕾,益发古雅清奇。他伸手轻叩西阁朱门上金色的小环。叫开文儿的屋门,他急于告诉兄弟们,自己废了那放赈须知的“祖制”,百姓们亲手扎了竹筏,把他和从人们送回来了!要知道竹城并无竹子,村民把存着的老竹扎成筏子送给自己,那是对朝廷的一片信任和拥护之情啊!
想起自己此行,行善于民的目的已经达到,惜花也可以重获自由,他心里忽然有了希望。想起马上就要见到惜花和鸳儿,他心中一舒,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但,很快的,他那双俊眼的余光看见慕蝶楼主楼中自己的寝处,想到那是孤鹤生前最后的寓所,他抬眼望着夕霞渐浓,凉意萧然的天穹,黯然看天上的寒星,又心疼起来。“老师,原谅我,我以后会努力的。”他暗暗发誓。
门开开了,兆凌认得是流光身边的一个小校,便笑道:“小兄弟,他们两个呢?”谁料那个小校回答中带着急促与焦虑:“回圣上,卫将军不让小的说,小的知道他的脾气,怕他怪小的……”“什么话,快说,人呢?”“文大人和卫将军都去了军医处。”“我不是让竹大夫给他们治伤么?军医也该上这儿来才是,怎么——”“因为,流光将军他——”“说!他怎么了?”“他奉命在此陪着文大人,谁想他心口去年受的伤又发作了,圣上,这事只有我明白。当年去伏道长的仙府求取解药,本该一人三颗,可偏偏道长留的药少了两颗,所以卫将军他把药留给了我,他自己只服了一颗,如今就——”
未及听完,兆凌发狂似地跑向军医处,没到门口,见卫流光竟像没事人一样,伸出两条铁一般强壮的胳膊来一下搭在他的肩上,软软的缠着,有些小小的重量一时压在他略有些单薄的肩上。流光对他嬉皮笑脸,笑容暖得像春日的骄阳,眨着星一般明亮的眸子:“怎么样,那张破纸撕了吧!”兆凌知道他是顾左右而言他,收了温和的面色,嗔怪他:“别说这个,我问你,你的心口还疼么?”“早就没事了,你瞧我像有事的样儿吗?”“你这家说话没有真的,我不放心,你给我回去,我让竹老先生再给你瞧瞧!”“不、不用!我——”“回去!”兆凌几乎是冲口而出,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流光已经不忍拒绝他的要求了,回头瞧了他一眼,眼神温柔如绵,好像自己不是个粗鲁的军汉。他脚面的伤还没有好,行走有些摇摆,细声说了一句:“那我先回去啦。”“快去吧。别累着了!”兆凌回了他一句,话中掩饰不住的关切让卫流光的心霎时柔软下来。
看着流光回住处,兆凌有些忧心,回身进了军医处。看见军医已经把文儿包成一个团:“到处都打伤了,可骨头没断,只要内外兼顾,很快就会好的。”“文儿,你慢点。小心碰着了。”“凌哥哥,我没事儿!流光他——”“他重要,你也重要的。”“圣上,他是为国报效的将军,可我只是先皇从伏虎国掳来的一个小奴啊!”“不许这么说!谁敢对不起你?我绝对不饶了他!你不是甚么小奴,再说,姐夫和我从来就没有把你们当外人呐!文儿,小心,来,你记住!你是我的兄弟,我少了谁都不行!”
兆凌将文儿扶回慕蝶西阁,轻轻抬起他的伤腿,发狠道:“我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别把事儿闹大了,算了吧,你不是说会放了他们吗?我的伤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要把绷布解了,绑着反而难受。”“这——”兆凌迟疑了一下,安慰他说:“这里边儿上了药,会好的快些。文儿,你坐起来,把这汤药喝了。这是竹老先生给你配的白药内剂,对你的伤好。你躺好了,我再瞧瞧流光去。”
“别跑来跑去的了,我未经通报就擅入啦!竹大夫刚才在湖边见了我,我还没说呢,他拉着我就给开了一方儿,这不,正熬着呢。”“那你就过来了?”“太冷清了,我受不了,再说,我也闻不惯那药味儿……”他这一句话触了兆凌的心病,他生性敏感,最怕为了多病的缘故和众人疏远,他盈盈的眼光一时黯了下去,沉默了。
“那张破纸,到底撕了没有?”“流光,凌哥哥说是去撕掉,一定是已经撕废了!”“是,以后再也没有《放赈须知》这回事了。”“叶大人要是见着今天,他就不会说凌哥哥不是这块材料了!”“卫流光!你今天怎么总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呢?”“我说错了。”卫流光住了口,嘟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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