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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方破晓,大战初歇。金色的暖阳在大地投下细碎的残芒,城中一片萧瑟,少有行人,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因着一路无阻,王玉溪的马车离宅半刻后便驶入了官署之中。他施施然自车上下来,白衣黑发,乌眉灵目,行走间不疾不徐,极有风仪。一众仆婢甚是不敢抬眼,皆是毕恭毕敬伏身行礼。堂上众人闻是王三郎到了,除去坐在主位的桓淞,亦皆停了话头,纷纷起身相迎。
见此,一旁,比援军先一步赶至鹏城的娄擎与刘铮对视一眼,眸中皆划过了诧异之色。毕竟,据他们所知,周天骄与王三郎不过昨日才至而已。更但凡武将,最难服人,如今这鹏城众
将如此厚待看重他的模样,就实是叫人匪夷所思了。
更王玉溪走近,桓淞亦是拄着剑慢慢站起身来,苍老的面容挤出一抹笑,道了声:“三郎来了?”说着,便朝他颔首,招了招手道:“快,请上座。”须臾又问:“女君何在?因何未至?”
桓淞话音方落,娄擎眸中便现出了关怀之意,更刘铮眸中隐含着热切。
王玉溪的目光在桓淞面上一顿,缓缓划过众人,颔首一笑,自紧邻主座左侧的空榻上坐下,目光在娄擎与刘铮面上一定,便收回眼,望住桓淞,声音晴朗,徐徐说道:“女君昨夜实是操劳,今日便有些下不来榻。”
闻言,众人皆叹,心服口服道:“昨日莫非女君肝胆,三郎奇智。今日如何,实是难知!”
桓淞亦是颔首,由衷道:“女君身娇,昨夜辛劳,确该好生将养才是!”言讫,众人皆应是。毫不知情的娄擎与刘铮听得此言,一时面色各异。却王玉溪浅笑隐隐,神色平淡,他只是道:“若真当功,诸君以血肉之躯护城卫民,皆乃英雄!”
因他之言,众将皆是摇首推拒,“实不敢当,本份而已!”
彼时,唯有守在门前的恭桓,垂眸敛目中悄声无息地挑了挑眉,念及公子那句下不来榻,他隐觉炫耀之意。再想今晨在门前听及女君嗔骂公子色胚。如今看来,倒真不算过损。
鹏城之事,再大大不过抵御魏贼。昨夜战后,许多百姓自发出力,不分昼夜,随军往鹏城城内各座庙宇,融铜铸矢,未敢有丝毫懈怠停歇。夜中,桓淞又得了信,知是蒲城尽失,为蛮贼所占。魏津败后,更是不屈不饶,再次扎营,屠马犒赏兵士。
如此,桓淞便是因爱子早丧,痛泪两行,涔涔流溢,也硬是强撑起精神,灌下了一碗苦药,只想冲儿命丧是为护城护民,他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莫能叫魏贼攻近周土半步。只是又想南疆那头的行来的援兵不知到底何时可至,也是愁上心头。
好在卯时,娄擎领着副将先一步赶至鹏城,敲响了城门,道是三万援兵后日便可至鹏城,兵甲齐备,粮草不缺,定能为鹏城扳回一局。闻此,桓淞心中便有了计较,如今见了王玉溪,也不拐弯抹角,左手托着衣袖,起身亲自为他斟酒。
酒水汩汩,他当着娄擎与众将的面,直截与王玉溪商议道:“老夫昨夜得讯,韩拔因家宅之乱身葬火海,蛮贼趁虚而入,已是攻破了蒲城。如今,吾鹏城亦危在旦夕,援军却还要两日才至。然魏津实是块难啃的骨头,以他之脾性,即成了丧家之犬亦仍是不放不休,即便被烧毁了粮草,昨夜仍原地扎营,屠杀战马以慰将士,如此手段心智,真乃旁人莫及。只怕,援军未至,他便打起精神,重头再来了!”说着,桓淞摇了摇头,沉着脸看向王玉溪,怅怅长叹道:“而吾鹏城有甚?老弱残兵矣!”
桓淞一叹,坐下众人亦是伤神。却王玉溪不动声色,便是听闻蒲城已失,他俊美高华的面上仍满是从容,徐徐问道:“既如此,桓老如何作想?”
桓淞看他一眼,听他将话柄踢回,眸中忽的染了笑。定定瞅着王玉溪,毫不避讳道:“老夫已连夜整顿军务,集结三千余兵士,增修城垒,加强防务。更因贤侄昨日巧思,又生一计,集齐城中牛羊,圈养待战。待魏津再次攻来,吾便下命,将这千余头牛羊角缚利刃,尾扎浸油芦苇,燃火放出城外。彼时,魏军应对不瑕,也算一份战力,可以搅其士气,勉强敌之。”
听及此计,王玉溪挑眉,慢慢一笑,声音清越,不带情绪。起身,朝桓淞深深一揖,又问:“敢问桓老,不过一夜之功,这千余牛羊是自何处来?”
桓淞受了他的礼,忙是拉他坐下,答道:“城中尚有不少士族,这千余牛羊,大多为他们甘愿捐出。”
“魏军猛攻,险些破城,到头来,却只捐些牛羊么?”王玉溪沉吟了一阵,眯了眯眼,看向桓淞,眼神微妙。
坐下,有一武将按耐不住,操着鸭公嗓,气道:“三郎不知,周室的女君都临战对敌,挡在前头。吾鹏城中士族却是胆小如鼠,身尊体贵!更吾等武夫,无能断文识字,便是上了门去,也如蝼蚁一般!”
与这武将相反,桓淞的嗓音苍老而平缓,极尽威严的眉目间,满是泰然,他道:“贤侄不知,早先魏军奇袭,城中士族便有举家南迁之意。然为民心安宁,老夫硬是闭了城门,一为不叫奸细入内,二为不许士族外逃。遂这些日子以来,城中士族多是闭门不出,事不关己。如今,能捐出这些牛羊,已是难得呐!”
在桓淞看来,这鹏城之中的士族虽大多是些旁枝,然魏人终究非是尚未开化不知礼教的粗野蛮贼,便是他们攻下了鹏城,杀了满城的庶民,也未必会动士族子弟。毕竟,诸国士族繁盛,动辄传家百年。里里外外,均是连亲带故,保不齐这家中便有三俩名士。而这天下名士之讥骂,魏津也罢,魏军也好,均是受不住的。遂这些个士族,眼见城门四闭,亦敢闭门家中不出不顾,显然只求自保。如今,怕也只是看在王三郎与周天骄的面子,才依言捐出了牛羊,做些个无伤大雅的门面。
王玉溪自是明白他话中深意,昨夜雨淋淋,今日却是阳光明媚。王玉溪因着透窗而入的明媚晨光眯了眯眼,嘴角一扯,说道:“虽如此,然在溪看来,若士族均此漠不关己,城中百姓怕也团结不过几时。敢问诸君,如今是满腔郁愤,一心杀敌。但若回过神来,再见城中士族高高挂起,奋身百姓当何如?”
他这话,真是一语挑中要害,正是他所愁。桓淞挑了挑眉,双目炯炯地看向王玉溪,知他心中已有答案,蹙眉问道:“那贤侄以为,吾等当如何?”
“溪以为,唯有不分贵贱,同甘苦,齐心力。如此共护家国,才有以少胜多,守住鹏城之望。”言至此,他那宛若秋水长空的明澈双眸静静对上了桓淞,慢慢一笑,目光徐徐扫过室中众人,从容说道:“吾听闻,城外有一处依山傍水的宝地,城中士族百姓多有祖坟在此。若然,魏军不光杀俘,更刨了城中士族的祖坟之所。诸公以为,这些个士族,还能否安坐家中?”
他话音一落,众人皆是揪然变色,纷纷盯住王玉溪,满脸的错愕。这时,便见刘铮忽然一动,不顾娄擎制止,急不可耐地出声说道:“此计言何其谬也!阴毒过甚,非乃君子所为。一旦被晓,亦为大祸!不可!”
桓淞都未出言,他却忽而出声,众人满目诧异,齐刷刷朝他看去。王玉溪亦是望了过去,眉峰一挑,嘴边弯起一道小小的弧度,似是才见着他,明知故问道:“足下何人?”
刘铮一凛,这才觉失礼唐突,下意识地捏紧手。忙是上前一步,长揖一礼,答道:“小人乃秦元刘铮。”
“秦元刘氏?”王玉溪浅浅点头,颜色和蔼,俊逸飘洒,如是谪仙玉树,又问:“刘闽是汝何人?”
闻言,刘铮一怔,不觉暗喜,垂下双眸,几分灼热道:“乃吾二叔。”他未想,他那离家多年的叔父,竟然被王玉溪所知!难不成,二叔有了大用?即如此,他久居邺城,怎会不知?
刘铮正振奋窃喜,心中揣度,却听王玉溪清润的嗓音拂过耳畔,他道:“他昔日是吾叔父府中的门客,阴毒狠辣,叛主而逃。汝可知,他今在何处?”说这话时,王玉溪的嗓音如是涓涓流泉,他的面容更极是俊美,然他之一言,却生生如是冷掌,毫不留情地诓在了刘铮面上。
刘铮愕然,手脚泛冷,便听王玉溪又道,“虽有道但期合意,不论正邪。然溪之计,不过虚张声势而已。城门四闭,城中百姓士族如何会知,此言是真是虚?更魏津杀俘在前,吾等只需命几兵卒弄虚作假,他们必然全信,如此便好。又这来日若得大胜,城门再开,只当此言是误传便罢。为何足下会想,真做这阴毒勾当?”
此言一出,高下立判。刘铮一言,先前仁义,如今却似如作态效颦。他面红耳赤,实是骑虎难下,硬撑着镇定,又是一礼,自认输道:“铮诚庸短,不识三郎高见。然此计牵连甚广,既是千岁在此,何不请千岁一道定议?”他的意思便是道王玉溪虽是高士却未在朝为官,如此定议国事似有不妥,便是真要参议,诚该天骄公主定议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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