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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柳凤寒乍见了她,亦很是愕然。他盯着周如水,满目的不可置信,眼中的冷冽顷刻间便化为了一小簇隐不可见的光亮,眉头一蹙,忙坐起身来,扬着墨羽般的眉问她:“你怎知我在此处?这般来见我,可会连累于你?”
闻言,周如水心中一暖,嘴角勾起抹浅笑,摇了摇头,又问他道:“饱暖人所共羡,何况富贵?这道理你当是懂的。却如今,怎惹得自个身陷囹圄?”
她这话毫不客气,丝毫未有与他叙旧的意思,若再往坏处想,更似是对柳凤寒之所行所为有诸多的不赞同。
果然,柳凤寒眸中的光亮渐次暗淡了下去。他自草垛上站了起身来,胸中似有万千股怒气在游走,熟络不再,如白日里对上那些个狱卒一般地冷了脸,张嘴呸了一声,哼道:“怎么?我一介草民,也需费尽心思动之以情,将你寻来劝我息事宁人了么?”
因着他的动作,枷手的锁链铃铃作响,周如水眼疾手快退开一步,才险险躲开他的秽物。她知他脾性霸道,倒未生怒,只蹙着眉,慢条斯理问他:“你可知一条人命可抵多少银钱?”
柳凤寒瞪着她,知她话中有话,冷笑,“在我徽歙,缗钱两吊即可。若在这都城,怕还要再多上一吊。”
“非也。”他话音未落,周如水便摇了摇头,灼灼眸光掠过他,轻轻笑道:“在这邺城之中,命如草芥,怕是半点银钱也抵当不出。”
彼时,少女的嗓音恬脆可人,只这话,实在冷漠至极也无情至极。
柳凤寒仿佛再认不得她,他狭长的凤眼眯在一处,咬牙切齿道:“便因我命如草芥,今便犹俎上腐肉,任人脍截么?”说着,他双眼一睁,幽深的瞳孔摄人心魂,深深地盯着她道:“如姑子,难不成,你真劝我弃案?”
“你弃么?”
“便是落了我的牙,歪了我的嘴,瘸了我的腿,折了我的手,尚兀自不肯休。”
“那你可知,方垓是何人之妻舅?”
“还能是谁,整个江萍都知,他家与那桀贪骜诈的谢浔成了姻亲!”
闻言,周如水实忍不住低低一笑,真觉“桀贪骜诈”这四字用在谢浔身上极为妥帖。
她神色未变,望了一眼柳凤寒,提醒他道:“今谢浔虽被罢官,然他之嫡女为周王宠姬,现下又得龙种。遂朝廷百官尚赖他不得,却你仍咬死不放么?”
这话中话外,似是试探,又似是要柳凤寒服软。
因了她的话,柳凤寒的面色慢慢灰暗了下去。他抵靠在斑驳的墙上,忽的,便垂下脸去,哑声笑出了声来。这笑些许哀伤,在幽静阴暗的牢狱之中更有几分可怖。
须臾,便见他抬起脸来,双目通红,直盯着周如水问道:“如姑子,你是否也觉着,我疯了?”
说着,他幽深的瞳孔微不可见的缩了缩,俊美的轮廓显得愈发狠厉,他道:“往日我曾许诺母亲,要保柳家之富贵长安。她对我养恩如天大,今时今日,柳家家破人亡!再无回转!我已深愧于她!遂若再不诉清这冤屈,实也不配为人!我知,世人多碌碌,日出日落,熙熙攘攘,活着唯为衣食二字。却这世上也总有我这般的妖孽,活着,便要揭开那层皮下腐臭的脓血!若不得公允!死亦无惧!”
“疯不至于。”明灭的火光中,周如水轻轻摇了摇头,她嘴角翘了翘,声音放得很轻,似是想了一会,才道:“只不过曾几何时,我亦同你一般。他们道我,缺知少谋,不自量力,七分天真,三分幼稚。”
这话非夸非斥,轻软至极。有一瞬,柳凤寒甚至瞧见了周如水眸中的自嘲,却须臾,便就半点踪迹也无。
不期然间,他的心中疑窦丛生。多年在外行商,叫他见过不少的市面。早先他便曾觉她与旁人不同。分别之后,他也曾时常想起她。他知她容貌倾城,却在他心下,总无法将她比作嫣然招展的花儿,他只觉着,她似那风中的芦苇,既柔软又坚韧。
从前,他私以为她是周氏天骄宫中的女官。却如今,她能深夜从容来见,这话中带话,也非是一般之人所敢提及。遂他眯了眯眼,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头一回看清她似的,偏头想了想,问她:“如姑子,你到底是何人?”
狱中寂静压抑,他的话音带着全然的陌生与防备,如是一柄冰封的利剑,透着泠冽的霜寒。
闻言,周如水微微挑了挑眉,嫩白的手指轻轻揪着腰间的璎珞坠子,亦是偏了偏头。她轻笑了一声,不疾不徐道:“我曾问你,你怎的不猜,我便是天骄公主?”说着,她辙身便往牢门外走去,行至门前,才回首瞥他,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牢室中悠悠传开,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若信我,这几日在狱中便再安生几分,暂将心中的苦水咽上一咽。毕竟,便是谢浔见了我,也是得行揖礼的!”
柳家这事儿,早在柳凤寒初初闹起时,谢浔便被过通了气。只是彼时,他忙于诬害王端,后又有银矿可得,便再无暇亦懒得理会。毕竟柳家一门商贾,在他看来不过蝼蚁,便如周如水所言,是真真的贱如草芥。
周如水亦心知,谢浔往日是瞧不上这小案,却今日她既亲往了大理寺,谢浔自会顾忌上几分。未免他再做打算,回宫路上便命了炯七,教左卫如柳凤寒早先一般,继续满城抛洒讼文。
翌日,知周王离了丹炉回了宣室,她便也手执讼文跟去了宣室,在周王的审视中,将柳家冤案一一禀明。
周王自知她为王端守灵,又亲送王玉溪出城本就不满,再见她又检举谢浔的罪状,实是大发雷霆。不待周如水言毕,便狠狠敲打了桌案,喝问她:“阿女,你可是被那王三迷了心窍?如今王端方死!便寻对出这八杆子打不着一撇的罪过!想至谢卿于死地!怎么?女大不中留!你还想替王端泻血恨么?”
周如水出宫时便知,周王对谢浔生了许多嫌隙。这次地,为柳家鸣冤是真,有心在周王这处抹黑谢浔也是真。只是她未想到,不过转眼的功夫,周王又将谢浔唤做了谢卿。
她正心下困惑,周王又执起一卷帛书扔在周如水面前,冷眼看着她道:“昨儿个夜里,谢姬已将此事禀明于孤!”
他话音一落,周如水便是一怔,她知这不过小事,又是远处的沾亲带故,谢浔要将自个摘出去轻而易举,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任由大理寺掺合。她本也无心至谢浔于死地,也知无能至他于死地,只这般被摆了一道,实在气恼。
可如今也没得气恼的功夫,忙是伏身跪地,头抵地面,委屈辩道:“君父息怒!兕子奏禀此事,不过因君父您曾言,蚋、蚁、蜂、虿皆能害人,故君子勤小物,才能无大患。如今柳家冤案已闹得沸沸扬扬,兕子只怕若再不审,会惹民妄议!”
她这弯儿倒拐的有些意思,周王颔首却不说话,须臾,才问她:“那你以为,此事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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