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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金志热烈赞扬曲先生——一位功勋卓着的、对市政抱有极大热情的贤达人物,在这样复杂异常的关键时刻,无可置疑地成为小城柱石。曲予忍耐着没有火。后来是宁周义打断了金志的话
“让我们简明扼要一些吧。从全局着眼,我要说战争不可避免。这里地处要地,而且民力丰厚,又是连带北海局势的敏感之地,当然要万无一失。两位先生是关系这一带生死存亡的要人,我恳切希望二位能在大事业上一如既往,联手合作……”
宁周义嗓子有些哑。他有些激动。
金志赶忙点头,热切地望着曲予“在民众那儿,曲先生有巨大威信……”
“我只知道应该竭诚为民众服务。那些暗算民众、苟且之徒,注定不会有好结果。宁先生很快会现这一带情势多么危急,现在是兵匪一家。有人正为二者穿针引线,成为千古罪人……”
曲予冲动起来,脸『色』变得蜡黄。
金志咬着牙关。他看一眼宁周义,见对方正眯着眼睛倾听。
客厅内的气氛异常沉闷。宁周义搓着手,又站起来踱步“是的,我不像有些人那么乐观。我懂得情势的严重……本来我已经没有多少热情了,只想独善其身。现在看这也未免颓唐。退路是没有的,除非打定主意坐视山河易手——我自知这是下下之策;尽一点微薄之力嘛,也无非是争个‘中策’。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看着这里一片狼藉……”
曲予点头“办法只有一个,结束战争。”
“是的。这是我很不愿看到的一个结局——用战争结束战争……”
宁周义说着坐下来。
金志吐出一口气。
曲予突然觉得再无话可谈。他明白了宁周义的意思。为了战争,面前这个人会不惜一切的。他稍稍感到惊讶的是,到底有什么东西让这个一向沉着的人物变得近似于疯癫起来呢?
谈话很难再进行下去。客厅里热得难受,也许又处在一场暴雨的前夕了。宁周义要告辞了,他最后恳求般对曲予说了如下意思
好好管束宁珂吧,我只有这一个孙子;这也是一个老人的请求。拜托了!
四
宁珂想不到一个人会对殷弓构成那么大的吸引力。李胡子是个传奇人物,在山地和平原地区有难得的人望,但他毕竟属于另一种人。该怎样界定这一类人,在宁珂看来还很为难。不过他心里明白自己与那个人遥不可测的距离——人生观念的距离。这个时候他非常怀念过去的岁月。他特别想念许予明。一想到这位挚友,就要想到那个令人丧气的姑姑宁缬。他们眼下怎样了?是在那座『乱』哄哄的城市街巷里穿梭,还是足踏大地流浪?不知为什么,他一闭眼睛,就会看到那个灼热烤人的疯浪女人手扯许予明在山地上飞奔……
飞脚告诉宁珂殷司令很快就要与李胡子会面,在此之前他必须尽力说服这位桀骜不驯的人物;要尽可能地打动他。这是目前非常重要的一个任务。宁珂不甚了了,朦胧中觉得那个李胡子是个力抵千钧的炸弹。
他硬着头皮与之周旋。李胡子看着这张白白的面孔,笑了。宁珂做好了一切准备,准备忍受,特别是忍受这样的笑……他们的交谈轻松愉快,彼此好像都不在意。其实宁珂被一种沉重压迫着,已经有些难以为继。他在说到一些关键字眼时,尽可能使用一种平淡的口吻。他提到殷弓的名字总有些战栗。想不到对方不在乎地哼一声你是说支队那个小瘦子吗?唔哟,南方人,见过。宁珂脸『色』红涨,长时间一声不吭。
他们有一次一起洗澡,李胡子提出让他给搓搓背——这是他负伤以来第一次进浴池。他们一块儿脱下衣服,于是李胡子一眼看到了对方颜『色』不一深浅不一的伤疤,惊得张大了嘴巴。整个洗浴过程两人都没有多少话。
李胡子变得不苟言笑,『射』来的目光比往日沉重多了。宁珂明白,认真商量点什么的时候到了。
话题渐渐扯远。大约是李胡子先提到了一位由衷敬佩的山地骑士——很久以前那人抛下万贯家财,骑一匹红『色』骏马往来于山区平原,最终又远去他乡。这个人身上有一支火枪……宁珂忍着没有吭声。后来李胡子意识到了什么,用力拍拍腿“哎呀那个人也姓宁,家住……”他扳着宁珂的肩膀质问起来“是你先人不?”
“他是我的父亲。”
李胡子跳起来。
他们终于有了推心置腹的交谈。宁珂从此得以了解面前这个人。他那奇怪的、不可理解的巨大勇气到底是怎样来的,宁珂算是多少明白了一点。李胡子参与过几十场战斗,与土匪和异国军队有过无数次交锋,一些历史悬案也由此而解。特别是他与那些出生入死的贫民兄弟一起创下的战绩,令人难以置信。宁珂总算懂得了殷弓为什么处心积虑寻找这个人合作。支队在创立之初就追寻过这位传奇英雄,可惜都被一口回绝了。宁珂现在极力想让对方明白的,就是一个人不可以有历史『性』的孟浪,留下与另一个英雄人物失之交臂的遗憾……
李胡子把那匹马交还给战家花园的四少爷,又在那儿住了两天。归来后不停地赞叹,认为那个读书人“真有血气”。从他的话中宁珂了解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上次宁周义离开这座小城之前,曾亲自拜访过战家花园,与四少爷战聪有过彻夜长谈。宁珂完全相信叔伯爷爷的威力爽快而坚定,接触问题快,有一针见血的锐利。在一部分资质优秀的人那儿,这种风格颇受欢迎。他觉得这是个重要情况,就马上告诉了殷弓。
殷弓听过之后沉默良久,不停地踱步。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天气到了秋季,尽管这间老式平房有些阴冷,也还不到穿棉装的时候;可是殷弓却披一件深灰『色』棉大衣走来走去。他总算在宁珂面前止住步子“战家花园是整个战局上的又一粒重要棋子。这个人物非常重要。李胡子与他的关系绝不能忽视……还有,李胡子是否愿意集中起他的人来?”
殷弓的眉头越锁越紧。
宁珂等待他决定什么,后来实在忍不住,就问起两人见面的事——到底什么时间?
殷弓转过身,握了握拳头“现在,越早越好,就是现在吧!”
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殷弓去了曲府。
在曲予用来接待宁周义的那间宽敞的客厅里,殷弓与李胡子见面了。两个人的谈话非常融洽,似乎都觉得对方比想象中要和蔼可亲。见面时宁珂并不在场,所以直到后来他也不知道两人交谈的具体内容。曲予先生一直待在自己书房里,心思却放在别处。整个大院都好像格外沉寂,连马厩里的一声响嚏都传得很远。
晚餐时殷弓和李胡子坐在一起,对面是曲予和宁珂。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停电,他们不得不点上蜡烛。闪跳的火苗下,宁珂现在座的几个人都有些奇怪的拘谨,李胡子的一张脸好像泛着一种青铜『色』。
第二天殷弓离开了。他并未与宁珂说什么,后来李胡子告诉他殷司令还会回来的。说这话时宁珂现,李胡子突然变得小心翼翼。
一个星期之内殷弓就返回了,这一次与李胡子在一起待了三天。第四天李胡子受对方之邀,到支队驻地去了。宁珂长长地松了口气。
在人们记忆中,这是曲府最安静的一个时刻。在战事暂时得以平息的这段间隙,好像一切都突然停滞了。小慧子跟上淑嫂做手工,闵葵把平时荒疏了的事情再『操』持起来,又有闲心开启那个像小柜子一般的收音机了。只有两个人明白这种平静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风暴前极短促的一段时光,是无可挽留的一种弥足珍贵的东西。两个人尽可能不受打扰地待在一起,好像一生中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了。
曲予在这些年一直非常客气地对待宁珂。在他眼里这是个值得尊敬的年轻人,而且身负使命——他对于使命中人有一种难言的隔膜,尽管他自己有时也会被它缠住。使命真是个奇怪之物。他近来觉得它离自己越来越近,以至于引起了他的奋力抵御。无济于事。在参议会中,在那些激烈的集会和辩论中,他都能现它在迫近。他终于明白这是无可逃脱的,它已经选择了自己……出于这种理解,他突然现这个面『色』苍白、突如其来地闯入了曲府生活中的年轻人是那么值得亲近。
曲予开始喜欢这个人了。而一年之前,当他得知女儿不幸地爱上这个人之后,曾恐惧得无以名状。他只是很少说起这一恐惧,因为他被深长的惊讶压抑着。他甚至没有对妻子说出这一感觉。只是有一次,他在黑夜中一边抚『摸』着淑嫂的头,一边道出了自己的忧虑。是淑嫂劝解了他,向他指出真正的爱是致命的,它的强大,连神灵也要畏惧。他同意她不凡的见解,并向她袒『露』自己从来也没打谱去阻止他们。他只是害怕。
这会儿他可以像对待一个爱子那样,用慈祥的目光扫着他的面颊,并故意掺上一丝丝伪装出来的严厉。宁珂什么都懂,他很快适应了这种气氛。曲予不知不觉中叙说起在海北的岁月,还有在荷兰医师身边的一些往事。他特别牵挂的是那些海北革命者的结局——后来由于道路相异,接触越来越少,终于音讯皆无。宁珂安慰了岳父,指出不是道路问题,因为他们的道路是如此相近;重要的是组织上的决定,是组织上让自己与曲府联系……曲予睁大了眼睛。他告诉岳父原来那几个同志,如今已经牺牲了大半……
曲予难过得半天不吭一声。他用了多大力量才克制住泪水。
“我们必须加快行动,已经不能再犹豫、再忍耐了。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一切就是这么明白!……”
宁珂的话如此锋利、直截,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他直直地看着岳父。这是同志式的目光,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曲予擦拭泪水。他想起了那些海北的彻夜长谈、他与闵葵招待他们吃饭的情景。最后他对宁珂说“我会一件一件去做的。也许还来得及。”
他们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默默饮茶,感受着一种亲情在两人之间流动。曲予第一次从这个年轻人的呼吸中,嗅到了后一代人的气息。有好几次他都想去捏一捏对方有些瘦削的胳膊,但他忍住了。
宁珂缓缓地谈出了以前未曾接触过的一些话题,比如宁家的一些事情,省城里的阿萍『奶』『奶』……一谈到这个无微不至地关照他长大的女人,他的目光就变得灼亮。曲予不经意地问了句“她有多大年纪?”宁珂的回答使他暗暗惊讶。他叹一声“原来她比我还小得多呢,比綪子的阿姨——淑嫂的年纪也要小。”宁珂说“她比我的姑姑——就是宁缬——大五岁。可她是『奶』『奶』……”
曲予搓着手,好像有些不安“你和綪子该去看一下爷爷『奶』『奶』了。上一次他来这儿……那天可真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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