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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幼卿蹲在船头,眺望岸边农田里的农夫。许多人批蓑戴笠,正吃力地推动爬犁,翻起硬实的冻土。他目力好,几乎能看清满是皴裂的手和脸。正看得入神,身上一暖,是峻轩兄给自己批了件呢子外衣,于是仰头一笑。
“走过多少趟了,还这么新鲜?”
“去年这时候光顾着上学了,真没留意南边春耕什么样。我答应靖如替他搜集民生素材,总不好言而无信。”
安裕容揽住他肩膀:“这有何难?明日咱们去江南艺专,叫俞蜚声去叶校长那里把他们采风的西洋相机借出来,请陈阿公带你往田里走走。照相这事,阿哥我算不得专精,略懂皮毛,与你徐兄两个臭皮匠合计合计,大抵是不差的。”
颜幼卿抿嘴笑:“艺专有不少同声社员,说是替蓝大才子搜集素材,哪里还轮得到我。”
安裕容拍拍他脑袋:“知道就好。”片刻后,轻叹一声,“瞧这天色,明日只怕还要下雪。哪怕犁了田,什么时候能下种育苗,还不好说。再这样冷下去,地方上就得设法发放救济粮和御寒衣物了。”
徐文约自船舱内探出头来:“无论如何,寒潮在江南地界持续不了多久,想想办法,总能挺过去的。”
三人抵达庄园,被时不时出来探看的林满福忙不迭迎入室内。热茶热汤灌了一通,休整一阵,便围桌吃饭。因年货采购得分外充足,这一顿元宵晚宴,几乎不逊于年夜饭。饭后安裕容请来陈阿公,问了问村里应对寒潮,筹备春耕情况。得知因村老们未雨绸缪,村长已给贫困人家送去吃穿用品,而大多数人家年终略有余裕,当能熬过这一轮天灾,遂放下心来。尽管如此,仍然拜托郑芳芷清点庄园库存,又多留了一些现银,如有紧急,随时可请林满福驾船去镇上采购。
兄弟三个彼此对视,对上安裕容征询的眼神,徐文约轻轻摇头。寒潮总会过去,江南回暖,最迟不过三月。眼下申城局势莫测,反不如乡间安全,没必要叫女眷颠簸回去。
安裕容道:“天气不好,咱们不如多住几天。”
徐文约明白他意思,回复道:“我手头没什么紧急事,正好上回和俞蜚声俞兄说起文萃书局的业务,倒是不急着回城。”
陈阿公端起主人家赏的好茶,一面啜饮,一面道:“几位尽可放心,我们村子是最太平不过的,这都是托了从前老太爷的福,拿下人当自家人。地租明面上和别的村子一样,但主家按例赏赐回来一成半。这规矩传了几代,不论天灾人祸,从来没有变过。不像上下另外两个村子,这几年一直闹着要减租。今年遇上天灾,更加不得了,听说前日里都砸到主人家粮仓去了。年还没过完,日子就乱了套,实在不是好兆头哇。”
本村田土真正的主家,乃是赠送别庄给尚古之的乡绅。据说生意早做到了南洋,多年不曾回乡。田租俱是村老代管,按时换了银洋寄出去。村里人员简单,风气朴实,改朝换代之际,又与革命党首脑结下善缘,故而未曾遭受冲击,可说是难得的桃源之地。
颜幼卿道:“陈阿公,你老什么时候出门看田,我与你一道去逛逛。”
陈阿公笑眯了眼,双手合十:“那可好。知道你们在,大人小孩就更安生了。”
春会上舞狮夺魁,玉家两位少爷在村里名望可高得很。要不是知道攀不起,只怕说媒的村婆要踏破门槛。
夜里,众人早早歇下。颜幼卿拉开掬芳圃内室窗帘,透过玻璃向外望,遗憾道:“果然雪变大了,月亮一丝影子也没有。”窗格斜刺里映出一角屋檐,挂了应景的红灯笼。薄薄一层白雪覆在灯笼顶部,被灯光晕成一团羞涩温柔的粉,十分美丽。不由得立定看了半晌。温热的身躯从后面围拥上来,颜幼卿侧过头,指了指窗外顶雪的灯笼,轻笑道:“阿哥,你看,像不像小孩子的脸?”
安裕容在他脸上亲了亲,意有所指道:“白里透红,真好看。”
颜幼卿撇撇嘴:“你白还是我白?”
安裕容哈哈笑:“那红里透白,更好看。”
颜幼卿一时语塞,另起话头:“都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我记得中秋节月亮又圆又大,可见俗话做不得准。”
“云遮月也好,雪打灯也罢,端的看与谁一起过罢了。人对了,何处不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安裕容搂紧了他,语气淡淡的,仿佛理所应当。
颜幼卿如今拿他这些甜言蜜语当家常便饭,自然不至于不好意思。掰开他一只手,捉住手指,往窗玻璃上照着灯笼样子描了个轮廓,慢悠悠说起早晨去夏新中学见蓝靖如的事。主要经过乘船途中已经说清楚,心里不知为何,总隐约还有些不踏实。
“今天听靖如说起诗画社活动,若是去年这时候的我,一定心头痒痒,巴不得与他们一道行动。便是只帮忙刻个版,描个样,也觉得兴致盎然。今日听他说了,竟莫名担忧起来,不知此后诗画社沙龙能否顺利继续。这春耕话题,说是只涉民生,不关政治——可是……”颜幼卿低头思忖,缓缓道,“民生之事,难道不也属政治么?打仗的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统一政府?魏司令搞这肃清整顿,摆明了要施行军政一体。我怎么觉着,他这番动作……和当日祁保善相比……”
安裕容替他接下去:“党同伐异,和当日祁保善相比,本质上并无不同。祁保善此人还带些旧式官僚之傲慢,讲君君臣臣那一套。在思想文化掌控方面,魏同钧比之祁保善,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人与魏同钧多次打交道,勉强算得熟悉。回思过往,虽不能预计今日情势,但其间种种小心谨慎处,如今看来,一分一毫也不多余。
颜幼卿叹口气:“大抵所谓乱世枭雄,不论表面如何行事,骨子里的霸道,都是一样的。”
安裕容安抚道:“或者不必过于担忧。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凡居上位者,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再说同声诗画社的人,无不衷心拥戴革命党,拥护北伐军。只要他们不顶风而上,肆意违逆上面的主张,想来不会有人找麻烦。”
颜幼卿自觉失态,笑笑:“其实靖如他们,哪个都比我聪明厉害,实在轮不上我杞人忧天。大约是操心曦儿华儿操心惯了,有点像老妈子……阿哥,你会不会觉得,我变得越来越没出息了?”
安裕容抱着他转过身,面向自己,往唇上嘬一口:“谁说他们比你聪明厉害?阿卿你可太小瞧你自己了。想问题更周全深入,能叫没出息么?阿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家阿卿可算是明白了:你是有家室的人,比不得那些个热血上涌的愣头青。凡事多想想家里牵挂你的人,这才对。”合上窗帘,拉着颜幼卿的手往床上去,“挺晚了,睡觉。”
次日,雪果然下得更大。只是温度仍不到上冻程度,兄弟三个请林满福撑船,如约至江南艺专和俞蜚声会面。校园内琼妆素裹,草木与道路上积了蓬蓬松松的雪被,若不思对农事的影响,倒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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