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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正中椅子上坐的是九爷。那时他应该有六十多岁。胡子花白,穿着寿字花的对襟长袍。平时走出来前呼后拥不可一世。自然没人胆敢注视他的脸,妄生评断。然而照片里细端详,威严庄重下早已满脸沟壑老态尽显。再张狂的人,终斗不过时光。
九爷左边一身长衫、头戴礼帽、负手而立的是君先生。漫不经心的凝视着镜头。身形挺拔玉树临风,衬得身边的人都越发模糊清淡无影无踪了。
右边打扮时髦的青年后生是傅斟。所有人都看着镜头,他却看着镜头外的某个地方,眼神飘忽而悲切。让我经常迟疑,不敢确认这是否真的是他。因为我所能回想起来傅斟的脸,那些侧目、仰首、回转,都是神气活现光芒四射的。
照片仿佛有一种魔力,可以拆穿伪装的面具,透过一张张或明或暗的脸,照出背后的灵魂
在我和傅斟身后露出大半个脑袋的是阿三。平时他一副低三下四窝窝囊囊的样子,缩着肩膀含着胸,两手垂在皱巴巴的口袋里。却是这照片中唯一笑着,并笑的很得意的人。
细想来,每个人的笑容,都在不经意间透露着自己的身世与秉性。
像我母亲,青年寡居,中年丧父,说话轻声细语,嘴巴轻轻一抿就算笑过了。有时候明明嘴巴裂开到一半,生生又收住。似总有沉重心事无法释然。连笑容也透着几分不尽兴。
阿三笑的时候低着头,不敢张扬。小声的嘿嘿着。眼眉仿佛偷偷抬起来看人,没来由笑得一副贱皮相。忍不住拿他使性子出气。
画报上那些名媛淑女,大多笑不露齿,眉毛描得极细极弯,唇角勾画得饱满分明。嘴微微向一侧歪一丁点,说不出的俏皮可人。三分真诚六分表演,一分的无可奈何。
君先生总是波澜不惊,安静平和的。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却比他身后凶神恶煞剑拔弩张的一干人,来的更加可怕。他笑的时候眉头微皱,眼睛半眯,眼皮懒懒的轻挑起来,透着股审视和挑剔的劲头。真正发自内心的笑,我只见过两三次,头向后仰,嘴巴裂开极大,却没有声音。这样的笑容,都是专属于某一个人的。
傅斟的一张脸,嬉笑怒骂风云变幻。上一秒是数九寒天,下一秒是和风旭日。他一笑起来,明亮温暖。笑容先从眼睛荡漾开,眯成一条缝,眉毛向上弯着,尖尖的嘴角向两边翘起,菱角模样,露出一口闪亮整齐的小白牙。那么多时光里傅斟的脸,大多是笑的。被拆穿把戏时夸张的哈哈笑,尴尬时咬着唇笑,开心时向后仰头傻笑,伤心时盯着脚尖苦笑。
而我的阿东哥,他的笑容坚定而从容,不带一丝的敷衍和迟疑。轻轻的一点头,一挥拳,足以鼓舞起我心底深深埋藏的万丈豪情,即使他到了天涯海角,也甘愿追随而去。
记得那是民国二十一年的上海,是东方巴黎,是花花世界。到处充盈着摩登男女,弥漫着靡靡之音。多少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日本人来了,自有军队和政府。管你洋枪洋炮,流的是国人的血也是别人的血。抓的是共党赤匪,杀的是出头的先锋。
有钱的有权的肆无忌惮的快活享乐。霞飞路逛百货公司,静安寺路喝咖啡,四马路上寻花问柳。
穿西装的是体面商贾,着长袍的是富家子弟,烫卷发的是时髦小姐,裹旗袍的是交际皇后,虚与委蛇的政客,骄横跋扈的军阀,老千骗子,市井流氓,各色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
十里洋场,有些人的战场,有些人的欢场,有些人的刑场。
2
2、君腾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
病了两年的外公,终于还是撑不过了。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孝子还是孝子,只是长久的操劳担忧,人已经麻木了。平日里思量着早晚有一天会到来的死别,默默流泪哭泣,等到这一天真来临,反而可以冷静面对。
外公临走的时候还清醒。只拉着我的手说:“小蔓,外公就是不放心你,就是不放心你”
又拉着母亲和九爷的手说:“就是不放心小蔓呐”
母亲再嫁已经有些年了。这些年头我都是和外公一起生活。并非继父刻薄,只是自己心里过不去。总觉得那已经是别人的家和别人的母亲了。
母亲是个温顺而没主意的人。除了不住的哭,再没别的言语。
最后亏了九爷的一句话“小蔓从今往后就是我的嫡亲孙女”。外公才闭上了眼。
九爷姓秦,是外公的堂弟。十几岁从苏北老家只身来上海闯荡。
那时九爷还叫阿九。身无长物、无技傍身,空读过几年圣贤书。初来乍到,眼看混不下去了,亏得外公送了他两千块钱。又出面做保,引荐他在有名的“苏北帮”大字辈胡老头子手底下做事。
谁知这样一个当年少言寡语斯斯文文的穷小子,竟慢慢闯出了名堂。后来靠鸦片生意发了家。一步步苦心经营,到现在门生众多,产业丰厚。
上海人尽皆知“同生同信,进德修业,报国利民”的同生会,就是九爷一手创办。
坊间盛传九爷善于谋划,头脑冷静,手段残忍。可在我们面前,九爷只是笑眯眯的慈爱长者。
虽然他现今成了黑白两道,跺一脚响当当的大角色,却从未忘记外公当年扶持之恩。这几年家里境况大不如前,基本都是九爷在照料着。从小到大,逢年过节,礼数人情,无不周全。
九爷有个女儿,我叫毓婉姨妈。从前经常来我家,每次都带好些稀奇的点心糖果。可惜前一年她先生出意外死了,没过多久她也跟着自杀了。我和母亲唏嘘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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