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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章秋谷正在高谈阔论,对酒高歌,连饮了数杯急酒,微觉有了醉意,忽见门帘一起,又走进一个客人高叫章秋谷道:“老世兄,幸会幸会!你得好议论,吟得好诗啊!”
章秋谷醉眼朦胧,猛然间认不出他是谁,站起来细看,方才认得是小时的同学方幼恽,便笑道:“恕我眼拙,几乎认不出来,幼恽兄好眼力。”
方幼恽大笑道:“岂敢!你在张园和陆兰芬谈心的时候,我早就看见你了,觉得面熟,又一时想不起你来。刚才若非有人叫了你一声‘秋谷兄’,只怕到明年也想不起的了。”
章秋谷也大笑,慌忙作揖,又请方幼恽与众客人一一相见,道:“如果不嫌弃是残席,就请一同坐下,叙叙可好?”
方幼恽道:“我是一个姓祝的朋友请我在张月红那里喝酒,恰巧遇见了你,还真是奇缘巧遇。你这边我不能久坐,还要过去应酬。你住在哪个客栈?我明早过去拜访就是了。”
章秋谷连说:“不敢奉屈,现在暂时住在吉升客栈。”
方幼恽大喜道:“我也是住在寓吉升客栈。既然是同一个客栈,就更好叙话了。一会儿回客栈,我们再谈吧。”
章秋谷留不住他,方幼恽仍旧回去了。
待回来,见花宝玉、林佩珠都已经走了,台面将散,刘厚卿看见他就嚷嚷道:“你这半天到哪里去了?马褂也没有穿。”
方幼恽对他说了缘故,便同刘厚卿谢了主人先走。两人又到花宝玉、林佩珠家去打了两个茶围。
林佩珠出局,没有回来,花宝玉已经回院,应酬得甚是周到。
方幼恽看她的相貌,眉目清扬,腰肢柔细,也算得花丛中一个出色的人材。
方幼恽为着自己心中不快,也无心久坐,拉着刘厚卿出来,路上埋怨他道:“我朝你摇手不叫陆兰芬,你偏要我仍旧叫她。你看她刚才的那副样子,话都不说一句,站起来就往外走,摆什么大牌,真叫人生气。”
刘厚卿被他埋怨,倒也无言可答。
方幼恽又道:“我以前的银票、戒指被她抢去,不紧着去追她,为的是有过相好,不好意思。不料她钱物到手,顿时翻脸。他既无情,我亦无义,如今我们就商量一个主意,去问他硬讨可好?”
刘厚卿笑道:“这是你说傻话呢,她东西已经到手,你就去问她硬讨,她可肯拿出来么?”
方幼恽愈觉得气忿道:“难道他不肯拿出来就罢了不成?我一个世家子弟,白白的被她糟塌一场,还送了一大把赏钱,竟然都搞不定,这不是笑话么?”
刘厚卿大笑道:“老弟,怎么看着你这样一个人,竟是一点不通世故。你的银票、戒指被她抢去,可有什么凭据吗?这是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的事,可有什么法儿!就是打了官司,那堂上的官儿也要审情度理。你们自然是因为交情深厚,那银票、戒指才能到她的手中,现在你要硬追回来,难道是当追缴赃款赃物的吗?这样的事情都要经官,那些个官老爷是吃饱了撑的,会管这些闲事!况且宦家子弟花天酒地,自己已经是不占理,丢了面子,你还要拿到台面上说,脸呢?这里又是租界,不能违背章程,比不得内地的混乱,如果真是十分可恶的,便去打砸了她的房间,吓她一吓便是了。上海这地方,是不许打人的,是要抓到捕房的。我们都是场面上的人,可丢不起这个人,你想这事有什么法儿?”
方幼恽先前怒气填胸,恨不得立刻把陆兰芬的房间打砸一番,方出这一口恶气,被刘厚卿这么一说,顿时哑口无言。想来想去,呆了多时,觉得这话果然不错,叹一口气道:“果然如此,我也只好认个晦气,就当是自己病了一场,用几个买命的银钱罢了。但是那张票子被他抢去还是小事,那个戒指是舅母从美国回来送给我的。我戴在手上,家父还时常叫我留心,千万不可失去。现在回去,倘若不见了戒指,查问起来,可不是一件难事?你总要去想个妙法,将那戒指代我收回,感激非浅,那银票就送了她也罢。”
刘厚卿摇头道:“我前天已经碰了一个钉子,现在又去问她,想来是万万没啥用的。你不晓得我在她那里,被她冷嘲热讽的话说得十分难过,我是不想再去碰钉子了。”
方幼恽见刘厚卿不肯答应,便急了道:“不论有用没用,托你务必要去一趟。我本来也不认得什么陆兰芬、林黛玉,原本也是你介绍的,难道我们的交情,这点小事都不帮我吗?”说罢,又连连作揖。
刘厚卿无奈,应允道:“我去是去,然而收得回收不回,我是不管的,我总算尽心竭力帮你去做就是了。”
方幼恽连连称谢,便催他:“此刻就去,我在栈房等候你的回信可好?”
刘厚卿知道推却不了,只得同方幼恽分路而行,方幼恽自回客栈去了。
刘厚卿到了陆兰芬的院中,寻见了陆兰芬,婉转的将来意说了一遍,又道:“方幼恽现在的意思,情愿那二千银子不要,只望收回戒指,你的意思如何?若肯还他,便交给我带去可好?”
陆兰芬听了冷笑道:“又让你刘大少来说情,按理说我是不好不依的,不过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我叫他自己来拿,他连个人影子都不见,却翻来覆去的叫你来,这是个啥意思?难不成我是洪水猛兽,是强盗,能吃了他不成?我入道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么不经事的。”
刘厚卿陪笑劝解道:“你也不要动气,他的心上并不怪你,你把戒指给我带去还他,我随后再叫他来给陪礼可好?”
陆兰芬又冷笑道:“戒指嘛,我还真没当回事,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现在一时也找不到,你要是一定要我还的话,我只好赔你一个了。”一面说,一面伸出纤手来,两手共带着十多只金刚钻、红蓝宝石的戒指,耀眼争光,向刘厚卿道:“刘大少,请选一只吧。”
刘厚卿见她伸出手来,吃了一惊,只见五光十色,光怪陆离,不觉得目瞪口呆,停了一会,方才说道:“既不是他的原物,我怎好胡乱拿去?我回去对他说明,一定叫他自己来拿,好在我是旁人,也不能管你们的事。”
陆兰芬道:“那就谢谢你了,还要拜托你,你叫他明早就来,我还有话对他说。”
刘厚卿答应着,离开这里,回到吉升客栈,见了方幼恽,拍着他的肩膀道:“害我又被抢白了一顿。我说什么来着,我去根本就没用。”
方幼恽忙问是怎么回事。
刘厚卿把陆兰芬的话向方幼恽说了,方幼恽气得昏,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刘厚卿也因为张书玉忽然吊了脸子,不知道是为什么,也是闷闷不乐。
过了一夜,方幼恽去看章秋谷,原来他住在纳字官房。
相见之后,两人各自寒暄几句,章秋谷见他满腹心事,闷闷不乐的样子,便问他道:“幼恽兄,什么事情让你神情这般萧索?”
方幼恽意欲相告,又觉得难为情,只推头痛并没有什么心事。
章秋谷道:“我们两人道义相交,幼同笔砚,如果有为难之事,尽管同我商量,或者是有可以帮忙之处,也未可知。”
方幼恽听了,沉吟不语,欲言又止。章秋谷再三问他,方幼恽仍是不肯实说。
章秋谷心中不悦,拂袖而起道:“我再三问你有什么心事,原本是一片好心,想要替你排解,怎么你把我看作外人,吞吞吐吐磨磨唧唧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方幼恽见章秋谷已经有了怒意,只得把当初成了陆兰芬的入幕之宾,甚是要好,后来为着一对戒指翻脸,抢去银票、戒指的前后情形仔细说明,又道:“并不是把你当作外人,不肯相告,实在是我在张园见陆兰芬对你很是亲近,以为你和她也有什么瓜葛,所以不便说明。”
章秋谷道:“我与陆兰芬以前认识,但不曾有过交情,连局也不曾做过一个,哪有什么瓜葛。”
方幼恽乘机便要章秋谷去替他要回银物,又道:“昨日的光景,陆兰芬待你甚好,你如肯替我收回,料想陆兰芬也不好意思不听。”
章秋谷道:“我生平为人最爱管闲事,时常骂那些袖手旁观的懦夫都是冷血动物,遇见不平之事岂能退避,畏缩不前!但是天下无论是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公理,不能专听一个人的片面之词。我也要审情度理,才能替你出头。如果没有什么其他隐情,自然可以替你收回。陆兰芬也不是那种见钱眼开,财迷心窍的人,或是你们另有隐情,那我就不能过问了。”
方幼恽极力分辨说并无其他隐情。
欲知章秋谷能否帮方幼恽要回汇票和戒指,咱们下回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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