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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时庸,梅时庸,梅时庸——
宋澜觉得这个名字就像是一把锉刀,刮擦这他一年多来垒筑的冰墙,在那墙上剜出了一个血淋淋的窟窿,墙就要倒了。
太耳熟了,他一定听过,他一定知道。
宋澜抚了抚自己胀痛的额穴,琢磨着说:“去叫陆延生进宫来,即刻就去。”
这个时辰,陆延生还在国子监讲学,见着廖华骑马过来,就知道是有什么要紧事,他不敢耽搁,朝服都没换就进了宫。
“梅时庸?”
不出宋澜所料,陆延生一听这名字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一本古老的案卷里翻找这个名字,并不是找不到,而是这个名字消亡于史册的时候,他们都还太过年少。
写有梅时庸的那张薄翼纸早就泛了黄,染上了钱塘江的梅子黄时雨,染上了盛京城的碎雪满风霜,也染上了天顺五年的那个深秋,朝华门外一百三十四口人横流的鲜血。
而那张载了一段史话的纸却那样薄,薄到上面只有寥寥几笔,写着太师梅时庸,中书侍郎梅成儒,结党营私,株连九族。
陆延生拢着袖子,若有所思:“臣那时候还小,但臣的祖父与梅太师是很有交情的,梅家出事的时候,臣家里也悄悄挂了白,足足一个月未动灶火。”
宋澜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自从听到“梅时庸”这三个字,他的心就跳得狂乱,到这会儿,竟有些泛疼。
他压下心头的不适,嗓音沙哑地问:“你说梅时庸谋逆,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陆延生也不好回答,“臣幼时虽好奇问过,但臣的祖父在世时就三缄其口,如今这事儿都过去十多年了,臣就更不知道了。”
宋澜的理智被一点一点找回来,梅时庸当年任太师一职,那是朝中的一品大员,这样的人物被株连九族,史册上绝不可能只有这么只言片语的记录。
除非,和那言官李詹一样,是被人故意抹去的。
陆延生虽古板,但却绝对聪明,宋澜在他面前并未遮掩情绪,这梅时庸又姓“梅”,他自然是想到了宋澜想要查什么。
“陛下忽然查梅时庸的旧案,想必是……因着梅少傅吧?”
宋澜没瞒他,沉默地闭了闭眼。
陆延生心中也有数,知道此事事关梅砚,不能明着查,就连吏部沈蔚等人都不能信任,朝堂之上若说还有谁既值得信任又可能知情的……
“陛下不如问问怀王?”
怀王是宋澜的亲皇叔,待宋澜很是亲厚,只是从不过问政事,对这朝堂很是疏离。他既是宋澜的亲叔叔,自然是值得信任的,多半也知道当年的事。
宋澜听了这话,没说好不好,沉默了半晌就让廖华送了陆延生回去。
窗外的暖风吹进来,三冬的冰雪摇摇欲坠。
廖华送了人回来,问:“陛下,可要请怀王么?”
宋澜闭着眼睛,没有答话。
他想到了许多事情。
先帝在时便有昏聩颓唐之相,待自己也冷漠疏离,没有多少父子情谊。先帝驾崩的那天晚上,他看到梅砚从瑶光殿走出来,紫袍朝服的衣袖上沾着血,他的一颗心又上又下,再也没有过平静的时候。
宋澜幻想过无数的可能,他的少傅为什么要弑君?为着想要谋朝篡位么,为着想要搬弄朝堂是非么,为着不满先帝颓唐昏聩的衰败么。
他甚至自作多情地想过,他的少傅弑君,是为着想要帮自己登上皇位么。
其实还有一种更为现实的可能,他一直不敢想。
他好像看见梅砚一脸病容,坐在他的面前,薄唇紧紧抿起,不发一言。
什么仇,什么怨。
这天晚上,昭阳宫的烛火亮了一整夜,宋澜枯坐整夜,不曾阖眼,天快亮的时候,他下令罢了早朝,一个人往癯仙榭去。
——
癯仙榭,东明才起,五月的蝉鸣有些聒噪,他正找了一根长竹杆在院里粘蝉,看见宋澜独自过来,着实有些惊讶。
“陛……陛下。”
宋澜面色平静,只是那双风流晴朗的眸子里全是血丝,他淡淡应了声,说:“朕来看看少傅。”
东明脸上还有些困倦,一时没回过神儿来,下意识就说:“主君他还睡着呢。”
“无妨,朕去看看他。”
宋澜的声音极轻,既不讨巧也不乖张,是东明从未听过的语调,好像这人经过了一场严寒酷雪,乍然落在了一场春雨里,可是雨丝迷蒙,让人听不清也瞧不清。
东明其实没打算拦他,只是又听宋澜说:“小东明,朕下次有空还带你捉麻雀,只是不能让少傅知道,有空的话。”
外头的蝉鸣吵闹,梅砚睡得似乎不大好,眉头上像是覆着一层霜雪,微微蹙着。
宋澜轻手轻脚,一点动静也没出,就干巴巴地在梅砚的床前坐着,坐到蝉鸣歇,坐到日高涨,坐到几年来风雨寒霜化去,温言笑语入梦。
他想起自己还是太子的时候,也曾在梅砚小憩时这般坐在一旁看他,那时他就想,少傅生的可真好看,像九天上的谪仙坠入尘世,温温柔柔,不急不躁,总是含着淡淡的笑。
他想起有一年,梅砚淡笑着问他:“殿下有表字了么,臣为殿下取字可好?”
谪仙一样的人穿紫袍、配玉带,提笔沾墨,在宣纸上落下两个清秀出尘的字。
——青冥。
“殿下无需自卑,你本就是天上天,包罗万象,令及众生,是这天下朝臣俯首跪拜的君王圣主。”
榻上的梅砚似乎动了动,将醒未醒之际,宋澜已经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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