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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勇从脸皮中强挤出一丝笑容,“这位大哥,我们进寨时,已经和这位小哥说过,我们是来会朋友的。可小哥不信,硬说我们是来买土豆的。你看,这真是一场误会!”
狗皮帽子看邵勇手指自己,刚才又吃了连双的亏,登时不爽,再次飙,“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呢?每年这个时候,像你这样的,俺没见一千,也见过八百。哪个不是这套嗑?你说来会朋友。你到说出来听听,你要会的朋友姓氏名谁?今儿,你要是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打断你的狗腿!”
“我要会的朋友,就是这张家寨的张国辉。我和他兄弟张军辉是过命的兄弟。”邵勇一乐,朝圈外看热闹的人堆里瞧。他说话的声音特别响亮,就是要让张国辉知道,他兄弟张军辉的朋友到了。
黑大个和狗皮帽子众人,听邵勇口中说出张国辉的名字,一个个脸色都如同吃了屎一样难看。张国辉他们怎么会不知道?称得上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儿。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既然是张国辉的朋友,那就休怪俺们心狠手辣。收拾了这两个外乡佬,也算是杀鸡儆猴。
黑大个嘿嘿冷笑,“那真是冤空路窄。弟兄们动手!”这伙人抄起家伙,一个个面目狰狞,呼啦围上前。邵勇和连双背靠背,准备应战。
“慢!我看哪个敢动我兄弟!”
千钧一之际,人群背后看热闹的那拨人,手持锹镐挤进了人群。为的汉子,也是大高个,国字脸,剑眉,虎目,三十上下岁,一身膘肉。他站到邵勇和连双身前,冲黑大个喝道:
“刘黑塔,给你脸了不是?敢欺负到我们兄弟头上。今天,我倒要看看,给你个天作的胆,动我兄弟试试!”
“张国辉,这盆浑水你少趟。俺把话撂下,今天谁趟谁受伤!过去,你屡次三番跟俺们作对。俺不与你计较,今天你哪边凉快哪边待着去?”
“能动手,就少逼逼!不服,来啊!”
张国辉带来的这伙人刷地选位列队,把手中的锹镐操起,摆出一个“鸳鸯阵”。邵勇见了暗暗赞叹,不愧是行伍出身,真有两把刷子。北边外自古民风彪悍,凡是个男人,不会两下子,没有点刚,还真不行。
刘墨塔瞧瞧张国辉的鸳鸯阵,又瞅瞅自己带的这帮乌合之众,两相对比,已是未战先怯。可他倒驴不倒架,煮熟的鸭子,只剩嘴硬,“张国辉,念在一块地住着,都是面儿上人,俺不跟你一般见识。今天,就放过你们一码。可俺也劝你一句,少他妈管别人闲事,小心你家老小和房子。走!”
刘黑塔撇了撇大嘴叉,甩了一把鼻涕,带着狗皮帽子众小弟,灰溜溜地转身离开。张国辉看刘黑塔带人走远。回过身,脸上一扫冷峻,换上一张笑脸,伸出乒乓球拍似的大手搭在邵勇肩头,惊喜地上下打量邵勇——身材高挑,眉目清秀,高鼻方口,气宇轩昂,看着就让人喜欢。
“军辉是我弟弟。我是他哥张国辉。军辉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到张家寨就到家了。外面说话不便,跟我回家去,让你嫂子好好炒俩菜,咱兄弟们一块喝个大的!”
不等邵勇回话,张国辉搭在邵勇肩头的手臂,顺势搂住了邵勇的肩背,就像一团火,烘得你外焦里嫩。邵勇不好拘谨,也上了手回应。两人勾肩搭背,好不亲热。知道的,两人素昧平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久别重逢。其他人后面跟着,一起往寨子里走。
这张家寨是个大堡子,两面丘陵,中间一片开阔地,像一张撒开的渔网。张家寨没有安在网心,而是靠在丘陵中一个圈椅的部位。通向寨子外的路,就像一根网绳。
张国辉家在寨子前头,距村口不远,是一个垒着土墙的大院子。六间正房,坐落当中,罩着青瓦。木框玻璃窗,里外窗明几净。看得出,家境殷实,吃喝不愁。嫂子大个,饼子脸,长眉大眼,蒜头鼻子,薄嘴唇,浑身上下,衣着朴素,却干净整洁。见当家的带客人回来,忙放下手里活计,笑脸相迎,把邵勇一行人让到屋子里落座,提起暖水瓶挨个给大家倒水。
邵勇忙起身接过水杯,“谢谢嫂子!”邵勇躬身,伸双手来接,“哟!这么有礼貌!别叫嫂子,叫姐。你是俺娘家兄弟,来姐家串门子,还客气啥!客气,就外道啦!”
张嘴就听出嫂子是个爽快人。邵勇谦谦君子,说话办事,有板有眼。张国辉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点头。
“那就叫姐。我们姐弟相称。与俺哥,各亲各论。”
邵勇麻秆打蛇随杆上。嫂子更是阿庆嫂般的玲珑人,随口笑道:
“那就这么着了,气一气某些人!”
嫂子偷眼一瞥坐在邵勇身旁的张国辉。张国辉拍了下邵勇的肩膀,哈哈大笑道:
“你嫂子,不,你姐也姓张,叫张静。娘家就在寨子里。”
张国辉转头看邵勇,却闷住了。他想把邵勇介绍给媳妇,可见面时,正赶上刘黑塔下令围殴邵勇。救急如救火,也没来得及问邵勇和连双,姓啥?叫啥?回家的路上,净说弟弟军辉子,结果都一起来家了,却叫不上名姓。张国辉神情窘困,憨厚地抬手搔后脑勺。媳妇张静见了,长眉攒起,狠狠叨了丈夫一眼。张国辉像被牛虻叮,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喯。邵勇看出,张国辉虽人家高大,在外面人模人样,可在媳妇张静面前,就成了绣花枕头,不够看了。
邵勇连忙接过话头,“姐,不怪我哥。刚才,在寨口,弟弟我跟刘黑塔一伙人撞见,差点打起来。我哥听我报出张军辉,来投奔他。他就带人把我们救了下来。”
“我叫邵勇。”一指旁边的连双,“他叫吴连双。我俩是辽东省鞍阳市南大洋人。来的火车上,军辉哥的列车被三十几个劫匪抢匪。我们哥俩练过功夫,和车上的七八个军警一起制服了劫匪。我们就这么认识的,算得上过命的交情。”
“军辉哥听说我到龙江省背土豆,就把我们介绍到张家寨,来找国辉哥帮忙。对了!这是军辉哥写给你们的信。”
邵勇从大衣里怀兜里,掏出没有信封的一页纸递过去。张国辉伸手接过,展开,飞地读了一遍。放下信叹息道:
“军辉这些年在外头,不知道家里生的事。他离家这些年,平地里冒出个刘黑塔,带着一伙流氓,垄断了土豆种市场。这刘墨塔不是张家寨人,是十五里地外的李家堡子人,跟军辉也算认识。他们是初中同学。”
“我当过兵,侦察连的,会两下子,周围有几个近支,气不过刘黑塔所作所为,就把我推出来跟他们干。前些年,双方干过几架,都伤了几个人。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但心齐,没吃过大亏。”
“刘黑塔不敢过深招惹我们,对我们这些家卖土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别人家的土豆,不经他们的手,就别想往外卖。经了他们手,就要被扒层皮。”
“全寨子的人没有不恨他们的,可没法子,不少人家稍有违扭就遭毒打。寨子里老孙家大小子,跟他们顶牛,被打断了腿,炕上躺了半年多,现在还没好利索。”
“他们专欺负外地人。像你们这样仨俩人过来的,更是要狠狠宰上一刀。把劣质土豆高价卖给你们,不买,就扣车打人,和土匪一样。”
邵勇紧皱眉头,暗暗吃惊,听闻龙江省民风彪悍。解放前胡子多,什么坐山雕、许大马棒,成名的胡匪啸聚山林,没名的绺子遍地都是。可解放这么多年了,竟有地痞流氓欺行霸市,强买强卖。
听张国辉的意思,他与刘黑塔是井水不犯河水,自己只要从张国辉等人手上买土豆,就应该能从刘黑塔眼皮子底下运走。可邵勇心里总画着问号,他不明白,当地政府就不管管?尽管说出来可能犯忌,邵勇还是鼓足勇气开口问道:
“人保组就没管管?”
“咋能不管!可人保组那几个人,又不能天天守在这儿。刘黑塔他们跟人保组打游击,人保组来了,他们就跑了。结果,人保组年年打,刘黑塔团伙年年大。越打人越多,成了当地一霸。”
张国辉很是热情,杀了只公鸡,炖蘑菇土豆;宰了只大鹅,大锅炖酸菜粉条;开了坛榆树大曲。酒碗刚端起来,门却被一脚踹开。来人是刘黑塔的手下狗皮帽子。这小子围着桌子转悠,提起狗鼻子闻了闻,阴阳怪气地对张国辉道:
“俺们大哥让俺过来瞧瞧。你这朋友是真是假?顺便带句话,你们的土豆不是自己卖了吗?你们的面子大哥和弟兄们给了。大哥和弟兄们给出的面子,是人情,你张国辉得还!”
“大哥说了,张家寨这盆水,你最好别趟,谁趟谁受伤。要是你朋友来背土豆种,不用俺说,你该知道该咋办?……”
张国辉请客做东,狗皮帽子来下战书。酒桌上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没有人说话,屋子里除了狗皮帽子的脚步声,静得落针可闻。狗皮帽子还要说下去,却见张国辉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他一墩酒碗,酒水溅起,怒喝道:
“狗子,给你脸了不是?来教我做人!你问问刘黑塔有没有这个资格?”
见张国辉动怒,狗皮帽子不免胆怯,嘿嘿笑道:
“张国辉,俺大哥的话,俺已经带到。剩下的事,你掂量着办!”
撂下话,狗皮帽子转身要往外走。没等张国辉表示,邵勇已起身转到狗皮帽子身前,反手一巴掌,将狗皮帽子抽飞,人也踉踉跄跄跌坐在地上。血,毛线一样从狗皮帽子的嘴角淌下来。邵勇没看狗皮帽子,背手怒斥:
“怎么跟我哥说话呢!今天让你长点记忆。滚!”
真横!邵勇的气势压得狗皮帽子不敢作声,屁也不敢放一个,连滚带爬出了院子。张国辉浓眉紧蹙,闷头不语。媳妇张静看当家的闷闷不乐,好言宽慰:
“孩儿他爹,邵勇、连双是客人。咱先待客。刘黑塔的事儿,先往后撂撂。咱们吃饱喝足,然后才说。”
三言二语,邵勇就品出张静也是女中丈夫,胆大,心细,能担事,不怕事。换作一般家庭妇女,遇到这档子事儿,早乱了方寸,没了主意。可张静却不,她非但不害怕,而且比张国辉还有坐性。邵勇暗挑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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