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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扎特的眸光黯了黯。直到她毫不客气地摔门离开,安东尼都未张嘴说过一句话。科扎特静立在门边,抬眼重新望向他——这无声的凝视似乎令安东尼回了回神,他混乱地左看看右看看,而后黯然无语地旋身,摇摇晃晃地朝后院走去。科扎特跟上他的脚步来到了狭窄的后院。满墙的爬山虎恹恹地垂首,安东尼和昨天一样坐在院子中央的矮石上,他把脸埋在宽厚的手掌里,紧闭双眼,驼着背。“我会下地狱的,科扎特。”像是感觉得到科扎特的到来,安东尼嗓音沙哑地出声,却没有抬起头来,“我知道……我知道的。我每晚都在祷告,乞求上帝的原谅……但耶稣不会宽恕我,我从没听到过他的声音。”驻足在第一级台阶上,科扎特没有给予他回应。科扎特回想起多年以前,还是在父亲时常出远门出诊的时候,自己几乎每天都跟在安东尼后头玩耍——安东尼教他做弹弓,带他去海边捉鱼。那个时候的科扎特从来不会怀疑安东尼所说的话。“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好似是被他的沉默激怒,安东尼霍地站起身来,猛地一挥手推翻了手边窗台上摆放的花盆——它滚落在地,破碎的声音被他愤怒的咆哮淹没:“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科扎特!!”“战争带走了所有人的财富——他们趁火抢劫,□女人,殴打老人——不断有伤患被送来我这里,他们跟我们一样一贫如洗,我拿不到任何政府发放的救急药物——棉被、衣服、食物……甚至是水,全部给了士兵和贫民!”他的脸因情绪激动而变得通红,绷紧的颈脖上青筋在皮下显现出来,“而战争结束以后又有什么改变?!贫民不会减少,钱不会从天而降!意大利政府早就忘记了西西里!”“我救他们——但是又有谁来救我?!杰克出生的时候……安娜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过度紧张,差点因为难产离开我们——我挨家挨户地乞讨一张干净的毯子……最后却只有六英里外的教堂肯施舍给我!!”就像一只失控的野兽一般歇斯底里地嚎叫着,安东尼的眼眶充血似的发红,抬起脚发狠地踩着花盆的碎片,“咯吱”的声响不断从脚底发出,他却连自己的鞋底已被刺穿都不再顾及:“后来黑手党控制了这儿——我偶尔能够帮庄园里的工人治病,勉强维持了生计——可是一知道我的境况开始变好,就有越来越多的贫民到我这里来索求无偿的诊治——他们抱着我的脚哭求,那个时候安娜带着刚学会走路的杰克站在门口,我作为一个医生怎么能在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面前见死不救!?”忽然止住了疯狂的暴动,安东尼摇着头,颤抖着看向了从始至终都缄口不语的红发少年——“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啊,科扎特!!即使是布勒尼——你的父亲——他也不会有其他的选择!!”科扎特看着他的眼睛,仍旧未作出反应。他的表情没有分毫的改变,即便是在花盆的碎渣溅到自己脚边时,也只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看着安东尼。科扎特眼波无澜,正是这种平静的眼神快要把安东尼折磨得发疯。“你说得对,安东尼。”终于,科扎特张唇,没有责备也没有同情,敛眸望向了安东尼脚下支离破碎的花盆,音调轻稳:“我离开了十年,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换做是父亲,我也不会知道他会怎么做。”“不过我知道,就像你说的,他跟你一样都是医生。”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科扎特从马甲的衣袋中掏出了一根被拔去了针头的针管——那是他昨晚从这里离开时,在安东尼家门口的垃圾堆内找到的。事实上在那个时候,科扎特就已经知道安东尼给弗莱斯注射的并不是镇定剂,而是从红罂粟中提取的某种药物,它能致幻,也能致命。它还能令在安东尼的引诱下长期注射这种药物的弗莱斯暂时性地冷静下来。将针管轻轻放在了肘边的窗台上,科扎特没有去看安东尼的神情,缓缓道:“他告诉过我,医生的职责是救死扶伤。”安东尼身子一震,仿佛瞬间被抽去了筋骨,瘫坐回了冰凉的矮石上。他怔怔地看着科扎特的身影,看着他转身踱回了室内的荫蔽中。该走了,科扎特想着。来到门厅,他按下门把正欲离开,就听到了后院里传来的安东尼的声音。“别让安娜知道,科扎特。”他的声线里带着一丝哽咽,即使不回头,科扎特也能想象他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隐忍着泪水双肩发抖的模样,“别让安娜知道。”“她不会知道的。”良久,科扎特听到自己这么回答他。然后他便走出了安东尼的房子。街道上的阳光比后院中看到的要刺眼得多。科扎特并未直接回家。他踽步走到这条街的尽头,绕着艾德镇的边缘缓步踏向了镇子东面的山坡。经过通往镇外不远处的一个贫民窟的小路时,他被徘徊在路边的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儿拉住了衣角,孩童甜软的嗓音很好听:“先生,您要买花么?”科扎特微微一愣,滞足,扭过头来瞥向了声源——这是个有着一头红色卷发的漂亮女孩儿,看上去不过四五岁,澄澈的金褐色眼眸,瘦削却粉润的脸颊,珊瑚色的嘴唇。“先生,您要买花么?”女孩儿又问了一遍,眨了眨双眼,眼里充满期待地仰着脑袋凝视着他。科扎特这才注意到女孩儿手中挎着的一个破篮子——里头躺着几支病怏怏的野雏菊,白色和黄色无序地交织在一起。“好啊。”于是他对女孩儿微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不如把这一整篮花都卖给我,怎么样?我刚好需要一些鲜花。”女孩儿惊喜地笑了,这令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捧着一束百合眉开眼笑的乞丐女孩儿。这是科扎特这天见过的最美的笑容。卖花的女孩儿兴高采烈地带着赚来的钱币小跑着奔向贫民窟,科扎特安静地凝望着她跑跑跳跳、欣喜得似是要飞起来的背影,目送着她安全离开,才继续前行。他手里握着这一捧羸弱的野雏菊,来到了那个埋葬乞丐女孩儿的小山坡。踏进废弃的小农舍时,科扎特注意到这里又新立了一个墓碑,不同于其他没有名字的石碑,它上头歪歪斜斜地镌刻着弗莱斯的名字。它成了这里唯一一块有名字的墓碑。科扎特凭着记忆走到上回埋葬那个女孩儿的墓冢前,发现那晚被他放在墓前的那束百合不知被谁撕去了花瓣,破碎不堪地躺在土堆上。他抿了抿唇,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只留下根茎的百合,而后将手中的野雏菊轻轻摆到墓前,席地坐了下来。“对不起。”科扎特捏着百合花干枯的根茎,慢慢阖上了眼睑:“我离开的时候,它并没有这么糟。”安吉拉的微笑科扎特是在镇外不远的贫民窟再次遇到那天见过的卖花女孩儿的。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踽步行走在贫民窟狭窄破旧的街道上的科扎特忽然听到一阵嬉笑声,期间还掺杂着孩童们齐声唱着什么的歌声。前一天刚下过一场小雨,这儿从未修整过的道路泥泞不堪,不论多小心,每走一步都会令鞋和裤腿上沾满泥污——因而在泥块未干的这个下午,本就清冷的贫民窟内更是沉闷,科扎特一路上只能见到几个屈指可数的人影。这便是听见歌声以后,他会好奇地循着欢快的歌声前去,想要一探究竟的原因。拐过一条小巷,科扎特在贫民窟东侧的一块小平地找到了蹦蹦跳跳地手挽手唱着童谣的孩子们。是三个男孩儿同一个女孩儿,他们个个衣衫破旧,却兴致昂扬地欢唱着节奏轻快的儿歌——科扎特知道,那是他小时候也曾唱过的《臭猫》。他认出他们中间的那个女孩儿正是一个月前他撞见的卖花女孩。她此时穿着一身已分辨不清本来颜色的裙子,停下转圈儿的脚步来,拍着双手一边跳着一边兴高采烈地向其他小伙伴提议:“让我们来唱首新的歌吧!妈妈教给了我‘高兴的鳄鱼克里奥兰纳斯’,来吧,让我来唱给你们听!”“哦等等,安吉拉——快看是谁来了?那是你认识的人么?”其中一个男孩儿却在这时发现了站在巷口的科扎特。紧皱着眉头的警惕表情代替了前一刻的笑容,他拉了拉女孩儿的手臂,指着红发少年这么问道。被唤作安洁拉的红发女孩儿转过头来,在瞧清科扎特的瞬间便好像认出了他,好似琥珀石一样的眼睛熠熠生辉,眉开眼笑地想要跑上前,却马上又被他们当中那个看上去年纪最大的褐发男孩儿拽住了胳膊:“嘿,别过去,安吉拉!你认得他么?”“噢,别担心,安迪……那是上次买我的花儿的好心人,我告诉过你们的。”她垂下眼睑,小心翼翼地摇着头轻轻拍了拍男孩儿的手,像是在安抚他。等到男孩儿松了手,安吉拉才一蹦一跳地来到科扎特跟前,咧嘴朝他微笑:“好心的先生,您是刚好路过这儿吗?”“嗯,刚刚听到你们在唱歌,就过来看看了。”蹲下身揉了揉她的头发,科扎特回以她一笑,直视她澄澈的金褐色双眸,“你的名字是安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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