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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教授耳朵有些背,似未听见,倒是王师母耳力极佳,闻声回过头来,朝他眯眯笑,“小默来看你爷爷啊?”
傅其默点点头,“教师和师母吃过午饭了吗?”
这句话老先生听得一清二楚,举一举吊在臂弯的竹篮,“还不曾吃饭,我们刚去街口老广东熟食店买了一例烧鹅、两只素小菜。”
“阿姨不在?”怎么是两老出来买菜?
王师母微微靠在王教授身上,七十多岁年纪,仍带着天真俏皮,对傅其默眨眼睛,压低了声音,“在啊,怎么不在?不过我想和老王出来荡马路,就把阿姨留在家里了。”
王教授侧头望着老妻,眼里带笑。
弄堂深处一扇门里走出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站在门口中气十足地扬声问:
“说好十分钟就到,怎么磨磨蹭蹭还不来?!”
傅其默也对王教授老夫妻眨眨眼,“来催我了。”
老先生老太太忙侧了身,让他先行,王师母和和气气地摆手:
“快去罢,老傅的脾气实在是急不过。”
旧宅深弄金丝卷(下)
脾气实在急不过的老傅是傅其默的祖父傅骧,国字脸,须发皆白,穿浅灰色细麻对襟衬衫,搭一条黑色细麻料子功夫裤,配一双脚后跟被踩扁的黑布鞋,貌若得道高人,隐居闹市。
见孙子推着脚踏车走近,傅骧站在三级台阶之上,细细打量。
“半个月不见,又换车了?上次那辆笔墨摩托车呢?”老先生轻哼。
“您不是说摩托车太重,恐压坏弄堂里的老地砖,我听您的话,所以换了脚踏车。”
傅其默侧一侧脚踏车车身给祖父看。
老爷子操起挂在胸口的老花镜,微微俯身,仔仔细细地将脚踏车由头看到尾,伸手轻触y型车架上蓝白两色组成的圆形标志,“铝合金车架、前后避震、无段数行程调整技术……”
傅骧直身,伸出一根手指,语气笃定,“这个数。”
“眼光老辣是您老辣。”傅其默倒不是拍祖父马屁,他们傅家,论见多识广眼光独到,有祖父在场,无人能出其右。
老爷子一拍他肩膀,“快进来罢!”
傅其默一手扶车龙头,一手拎车梁,将脚踏车搬进门,靠墙随手一停,将夹在后座置物架上的油纸包取下来,勾在手指上。
老石库门房子的天井不过巴掌大点地方,门旁一隅种着一棵一人多高的栀子花,花季未至,只看到浓绿枝叶间一点点花苞;另一边是一树香橼,花已凋尽,一枚枚小指甲大的果实挂在枝头叶下,正午阳光直射下来,洒落一地绿荫。
傅其默跟祖父走进客堂间,老爷子催他,“赶紧洗手吃饭,菜都凉了!”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傅其默赔笑,放下油纸包,速去洗手。
等他自后头洗完手回来落座,傅老爷子指指放在八仙桌一角的油纸包,“又得了什么小玩意儿?”
“不是什么小玩意。”傅其默伸手取过油纸包,解开系在其上的细麻绳,三两下打开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纸,露出里头切成半公分厚薄金丝卷十几片,“外头长久不见卖金丝卷的,恰巧看见一家网红本帮熟食店有售,买了些回来。您尝尝,是否还是老底子的味道?”
他小时候,家里经济尚拮据时,只得过年过节,全家都凑在一起时,祖母才会去弄堂口经营熟食的国营饭店买一段金丝卷、一截大红肠回来,切成薄片,码在盘子里,做为一只极隆重的冷菜端上桌来。
彼时的大红肠、金丝卷,肉并无多少,里面掺的面粉极多,可叔伯姑婶、堂兄弟姐妹众人济济一堂,一人一筷子落下去,一只冷菜拼盘很快见底,孩子们恋恋不舍地望着盘子,恨不能像聚宝盆一样,盘子里自动生出金丝卷来。
傅其默记得,大嬢嬢家的泠泠表姐自小精乖,偷偷藏了一片金丝卷在盘子里,教大伯伯家的其献堂哥发现,趁她不备,一筷子搛走,整片塞进嘴里,三两口嚼了咽下去。泠泠表姐愣足十秒钟,忽然肩头耸动,埋头啜泣,大嬢嬢指责其献没礼貌,大妈妈则说孔融尚且知道让梨,泠泠做姐姐的,一片金丝卷给弟弟吃有什么不可以?哭戳乌拉给谁看?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那年之后,大嬢嬢、大伯伯两家便断了彼此往来,而弄堂口的国营饭店也因地块改建搬迁不知去了何处。
金丝卷留在他记忆中的,是足以教哥哥姐姐为之争执哭泣的美味印象。
如今二十年过去,竟还能买到记忆中的美食,排队半小时,迟到十分钟,也是值得的。
傅老爷子看一眼金丝卷,仿佛也想起往事,指使孙子,“去,给我温一壶黄酒,你陪爷爷喝一杯。”
傅其默起身温酒,傅老爷子伸筷搛起一片金丝卷,咬一角在嘴里细细咀嚼。
同记忆中的味道,大相径庭。
他放下筷子。
那时,老妻还在,孩子们每周聚在他和老妻跟前,一起吃顿饭,家里热闹喧嚣。一转眼,老妻先他一步撒手人寰,儿女之间远不如以前亲厚,倒是眼前的其默同大女儿家的泠泠,仍时常想着探望他。
傅其默温一壶黄酒来,给祖父和自己各斟一杯,祖孙俩碰杯。
“几只小菜是钟点工做的,估计不合你口味。”老爷子咪一口酒,对着眼前煮得黄熟的糟毛豆和颜色略显暗淡的干煎带鱼微微摇头,“弄堂里的小温和她家老板公不知道几度蜜月去了,不然我们爷俩去她家食肆吃饭。”
傅其默闻言笑起来,“我又不挑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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