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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站于床旁伫立良久,也不说话。
过了许久,那人终于开口沉声唤道:“父皇。”
正是安庆绪的声音。
他既称床上之人为“父皇”。那床上之人,定是安禄山无疑。
明月初沉勘契时
安庆绪连唤数声,安禄山似乎才醒转过来,开口道:“你来了?这么晚,还有什么事!”话中殊无欢喜慈爱之情,显得十分不耐和粗暴。
“孩儿想问父皇一事。”安庆绪的声音也无半分恭敬,话气生冷冰硬。
听到被盖悉萃之音,安禄山由床上坐起,堪堪让沈珍珠直面将他相貌看个清楚明白。安禄山以往虽常来长安拜谒玄宗贵妃,但自从天宝十三载杨国忠向玄宗进言安禄山必定会谋反,让玄宗多次试探后,再也不敢入长安。故沈珍珠从未见过安禄山。
此时隔着薄薄纱帐,见安禄山面庞青黑,长相甚为粗鄙凶狠,身量粗短,最为惊人的还是那硕大的肚子,圆如转盘,拖沓至床。
他半覤着眼,冲安庆绪道:“什么事,快说!”安禄山入秋以来,视力陡然下降,看甚么东西都渐渐模糊不清,本就性情狂燥,愈发无法自控,动辄鞭打、处死亲近侍奉之人和臣下,众人人人自危,日益离心。
安庆绪道:“听说父皇已拟诏册立庆恩为太子?”
安禄山毫不迟疑,粗声答道:“是又怎样!”
安庆绪朝床塌逼近一步,腰间长剑咄咄作响:“母亲因你而死,庆宗为你而死,你竟要将这大好江山,拱手送与那贱人之子?”沈珍珠听着心惊不已,安庆绪对安禄山已不再称为“父皇”,僭越之心昭然。安禄山共有子十一人,唯长子庆宗与庆绪系原配卢氏所生,安庆绪口中的“庆恩”乃是第三子,乃安禄山现今所立“皇后”段氏所出,封为平王,年纪尚幼,颇受安禄山宠爱。
安禄山闻言大怒,心头火起,狂燥之性又发,喝一句“竖子大胆”,随手拾起床侧一条马鞭,挥手狠狠朝安庆绪身上打去。安庆绪并不闪避,只听“嗒”的一声响,由眉头直划面颊,及至右肩,添了一道长长鞭痕,安庆绪兀自哼也不哼,动亦不动。
安禄山以为安庆绪不敢躲避,心头之火稍有泄除,加之天色甚晚,他嗜睡如命,当下扔了鞭子,喘着粗气道:“老子要睡觉了,给老子滚出去!”
孰料安庆绪不听他的号令,反而再走前一步,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决不让你这样做!”
安禄山此时也知道情势不对,厉声道:“你想怎样?莫非你还想杀了我,自己做皇帝?”
“有什么不可?李世民尚可弑兄杀弟,我安庆绪难道不可以仿效为之。你既然无情无义,就勿怪我不孝不伦!”
安庆绪字字生冷酷绝,沈珍珠后背虚虚的生了一身冷汗,宛若那声音非常人所发,而是由地底蹿出的恶鬼发出。
安禄山气势却在,喝道:“你敢!”人未下床,拖着笨拙的身子,朝外呼道“来人,来人,将此逆子拿下去砍了!”
安庆绪扬声笑起来:“你只管喊,看有没人理你。”
一言已毕,沈珍珠听到清脆的拨剑出鞘之声,尚未来得及看清楚,先听到安禄山“啊”的短促惨叫,定睛一瞧,不由脑中昏眩,又想张口呕吐,又欲大声尖叫,可被封住穴道,却是无论如何叫不出声。——安禄山腹部一剑没刃,脸上因剧痛抽搐着,血部哗哗流出,转瞬浸透床帷,安庆绪弓身回力抽剑而出,安禄山白花花肠肝内脏倾泻而出。
安庆绪转过头,似是朝沈珍珠所在衣橱望来,因曲着身子,脸上情态正落入沈珍珠眼帘。
狰狞,凶残,暴戾!
沈珍珠从未知安庆绪如此可怖。
昔年与他初相遇情形霍然回放脑中。——小小少年,紧抿双唇,仿佛恨吞四合,与天地有不可化解之仇。
如今,这股仇恨终于迸发,足以毁天灭地。
他手刃亲生父亲。不管他的父亲何其罪大滔天,何其当诛当伐,都不该由他来终结一切。
他居然敢,他居然做了!
沈珍珠分明不能动弹,全身失去知觉,可在此刻,她竟觉得全身血液已经凝固冰封,身子不停发抖打颤。她明明无法动弹,怎能发抖颤动?究竟是身子颤动,还是心不受控制胡乱律动?
她已不能思考,甚至不知收视避目,逃避眼前所见。她只呆呆的朝前看着,安禄山仍在床上抽搐着挣扎着,口中咦咦有声,却是无力无助,又一时不能断气。这不可一世的三镇守度使,终于即将死在自己亲生儿子手下。他腹部不断流出血水和内脏,肮脏血腥,恶臭之味已弥漫入衣橱中。
“兹拉”,安庆绪走近,猛的打开衣橱之门。
他蹲下,看着面前的沈珍珠,伸出食指,两处点击,解开她被封的所有穴道。冷冷开口道:“你已看到,我连亲生父亲都敢杀,世上再也没有我安庆绪不敢做的事。我让你看整个过程,就是要你明白这一点。现在,你想清楚明白没有?”
说完,瞅着沈珍珠,似乎等她的回应。然而,他很快发觉不对劲,沈珍珠已被解了哑穴,此时既不恐惧的尖叫失声,亦不张口发出一个音符。他长剑随手一抛,双手搂住沈珍珠肩头,摇了摇,凛声唤道:“怎么样,回答我!”
沈珍珠好似痴傻,目中并无安庆绪这个人,双眸仍是直直呆呆的盯住在床塌上垂死挣扎的安禄山。安庆绪看她眼神竟是如此,又一触其双手,冰凉刺骨,倒抽一口凉气,真的有些着慌,再使劲摇摇她的身子:“珍珠,快回答我,莫要吓我!”沈珍珠的身躯随着他的摇晃前后晃动几下,仍是毫无反应。
安庆绪搭其脉膊,心头大悔。他有意让沈珍珠见自己弑父一幕,实乃借此威胁震慑她,让她知怕服输,真心服从自己。哪想沈珍珠自生产后一直经历各种变故,兼之被他禁锢掖庭时日过久,无人相谈对话疏导情绪,心理承受能力已至极限。如今亲历安庆绪弑父这大逆不道一幕,惊惧、恐怖、重压之下,终至崩溃。
“晋王!”正在此时,安庆绪那贴身侍卫匆匆踏入内殿,甫入殿中,见血腥遍地,不由微微后退两步,定定神,走至安庆绪身畔禀道:“皇后和平王已被擒拿。”
于安庆绪而言,此时大局已定。
那侍卫望望床塌上尚未咽气的安禄山,道:“晋王,这……如何处置?”
安庆绪站起身,稍作思索,道:“再唤个心腹得力之人来,就在此床下掘坑,将他尸身先行埋于此。”
此意已十分明白,那侍卫拨刀而出,一刀刺喉,安禄山扑腾几下,顿时咽气。一代枭雄,殒命于斯。
不多时那侍卫又唤进一名侍卫,找来锄铲。二人不畏膻腥,合力将大床移开,露出床下卷草莲花纹地砖。
此殿宇便是赫赫有名的上阳宫仙居殿,乃高宗时大兴土木修建而成,五十余年前则天武后崩于此。殿宇修建穷人工物力,尽得豪华壮丽,亦是建筑牢固精细之至。二名侍卫趋前抡锄,思想掘起数块地砖,再挖出大洞,真是颇费周折。然此时正是向安庆绪示忠的绝好机会,旁人做梦也不能求来,这天大的好处竟落在自己头上,怎可不加劲卖力?二人一左一右,便去撬其中一块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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