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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半天,方老爷子照样没做成一桩生意。可方老爷子却是一脸坦然,到了中午的时候,慢悠悠地取出干粮,一边细嚼慢咽,一边继续读这手中破烂不堪的《孟子》,读到“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一句时,不觉齿颊生香。
城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街口几个原本正在晒太阳的混混顿时来了精神,成群结队地往城门口涌过去。城门外的官道上开来一队仪仗,仪仗的服饰瞧起来挺新鲜,不过最新鲜的是仪仗前面的武士个个儿高举着一根长竹竿,每根竹竿上赫然挑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
仪仗到了城门口,穿着官服的知县大人早就带着全县差役在门口迎接,一下子看到如此多的人头,知县大人也吓得不行,干脆“噗通”一声跪下了,颤抖道:“下官……见过上差!”
仪仗前一个队官模样的人扶着腰刀站了出来,吆喝道:“如皋县,大人有令,尔县境内聚众抗捐者众,乃是尔等治理无方!如今边关吃紧,将士无粮无饷,天子体恤将士为国捐躯,奈何天灾不断国库不丰,特征辽饷,如若再有抗捐者,以通敌谋逆论!如皋县,税监大人逐县催缴辽饷,今日到你县,你可知道如何去做?”
县令一脸的汗水,连连点头道:“下官知道!下官知道!还请税监大人先行入城,下官在四海楼为税监大人接风
……”
队官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前面带路。”
县令已经渡过了先前的惊慌,心里反而涌起一阵愤怒:一个太监也能这么嚣张!正儿八经的士人给他带路!心下虽怒,可却不能说出来,只得带着县衙人等在前面引路进城。
方老爷子想来不喜瞧热闹,不管多少人从他面前跑过去,他照样捧着那本《孟子》读得津津有味,直到县衙的差役呼喝着肃清街道的时候,才被迫放下书本站了起来。抬头一看,就是几十根竹竿上挑着的人头。
方老爷子立刻呆住了,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借着整个人就迷迷糊糊地呆立在那里,半天都没缓过神来。老许!老许的人头怎么会在这里!老许到底遇到了什么!
人群里,正准备去找方涛的招财的进宝也惊骇地发现了自己父亲的头颅,进宝顿时就瘫在了招财的怀里,伸出颤抖的手朝人头指去。招财显然也看到了自己父亲的首级,悲恸之后连忙捂住了进宝的嘴,将进宝拖进了小巷中。
“别哭!快回家!”招财声音低沉道。
进宝显然被哥哥的声音唤醒,抬头看着哥哥时,看到哥哥的瞳孔已经泛出了血色,身上的肉不断地颤抖着。当下没有犹豫,直接跟着哥哥往家里跑去。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已经听到了家里隐隐的哭声。
“婶子,是我糊涂……”一个年轻男子跪在两人的母亲面前哭诉道,“这一趟许叔比
前几次多赚了几个大钱,一高兴就沽了点儿酒,喝多了就坐在车上唱小曲儿,谁知道冲撞了税监的仪仗,就被……砍了……”
许母木然地坐在那里,看着地上横躺着的那具无头的尸身,默然无语。
“爹!”进宝大呼一声扑了过去,伏在父亲的尸身上恸哭不已。
招财走到屋子里扫视了一眼,二话不说拔脚进了厨下,直接抄起了案板上的菜刀,黑着脸就要往外走。
“回来!”许母突然厉喝道,“你个忤逆子,若是敢走出这大门,就不是你爹的儿子!”
招财愣住了,旋即狠狠地将菜刀掼到地上,蹲在一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许母看到儿子的模样,反而松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招财旁边,蹲下身道:“你爹就你这么一个独苗,若是你再出了事,这香火就断了……”
招财抬起头,他很惊诧于母亲的镇定与沉着,于是,擦干眼泪问道:“娘,那我该怎么办?”
许母站起身,看了招财一眼道:“活下去,给许家留下香火……”说罢,对那年轻男子道:“大侄儿,你且先回去吧,出了这么大事儿,不知道你爹娘多担心你……”
男子点点头起身道:“嗯!婶子节哀,我回去跟爹娘说一声就过来帮忙料理许叔的后事……”
许母颔首道:“麻烦你了。”男子连连推谢,匆忙离开。许母又转向招财道:“招财,你带着你妹子去买些香烛纸扎来,
再去打听打听赎回你爹的人头要花多少钱……记住,别生事……”说罢,转身进了里屋。
“嗯!”招财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走到屋内硬是拉起进宝往外走。进宝抽抽嗒嗒地跟着招财走出了自家的院子,两个人刚走出去没多远,院子里就传来了“噗通”一声。兄妹两个对视一眼,脸色齐齐剧变,发疯似的连忙跑回院子,看着还在晃悠的井轱辘,两个人赶紧趴到井沿上往下看去,只看到井水中泛起的阵阵涟漪。
就算再傻,两个人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进宝直起身子就想往井里跳,哭喊道:“娘!”招财一把拉着进宝,怒喝道:“哭什么哭!快去叫人!”进宝恍然,立刻起身跑出去挨家挨户地敲门求援。没出门的邻居们听说老许家的当家的被砍死,女人跳了井,也都纷纷赶了过来,等许母被捞上来的时候,人早就断了气,邻居们只得留下来宽慰两个孩子,古道热肠的张哲自然站出来帮忙指派着街坊邻居帮忙料理两口子的后事。
……………………
方老爷子在恍恍惚惚中坐下,看看自己桌上摆着的那本《孟子》,颤抖的手再去拿那本破烂不堪的《孟子》时,不禁抖了一下,修长的指甲划破了一页。这本饱受折磨的书终于忍不住用自残的形式提出了抗议,方才那句“然而不王者”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句似乎是残缺了的话:
“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未之有也。”方老爷子一时愣住了。
要说刚罢官那会儿,自己也还是有些瞧不起老许的,毕竟自己是个读书人,老许是个伤残的边兵,怎么也不可能搭到一块儿去,自己当初照顾老许,也不过是尽了一个父母官的本份而已。可日子久了方老爷子才发现,身上的功名一旦没了,各种税也要交了,捐也得纳了,上门催缴的税吏也没好脸色了,原来自己在别人眼里已经老许归了同一类了。
当时的方老爷子有些丧气,可老许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些,该照应的照应,该帮衬的帮衬,甚至连他自家那根豆芽菜般的小丫头也直接许了过来,连聘礼都不肯要的。一开始方老爷子还有些迟疑,自己的儿子的终身大事就这么草率决定了?可当自己的儿子连县学都进不去的时候方老爷子才彻底地心灰意冷了,方家,到了他这一代,算是彻底完了。自己的儿子,别说能跟书香门第联姻了,以阉党余孽的身份,能攀上个良家女子就算祖宗保佑。
于是方老爷子虽然没正式答应老许的提议,可心里已经默认了老许当自己的亲家。可此时此刻,当自己的亲家被官府砍了脑袋,自己却只能这么傻愣愣地在这儿杵着。
低头看看桌上残破的《孟子》方老爷子一阵苦笑:圣贤书!圣贤书有用么!百无一用是书生哪!
周围出摊的都
是卖些瓜果、布头的老实汉子,看着方老爷子,也都不由一阵欷歔。以前方老爷子还是县太爷的时候,从不曾派过捐,进出城门也不用交一个铜板的钱,虽然为人古板些,可当真是个难得的官儿,可就这么个官儿,却怎么也升不上去;虽然大家伙也不想让方太爷就离开本县,可好人没好报,这些旁人看在眼里,心里也都堵得慌。
如皋县城不过是泰州府下面的一个小城,虽然往来的商贾也不少,可再怎么也不过就这么些丁口,大家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一竿子扫过去没准就是自家拐弯抹角的亲戚,街坊们自然也就混得个自来熟。时间长了大家自然也都知道了方老爷子跟老许的交情,大家也都认得老许,看到老许的首级就这么被挑在竹竿子上面,没有谁心里能痛快了。所以看到方老爷子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众人也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
一声爆喝突然传来,如同凭空响起一个炸雷:“都围着作甚!散开!交钱!大军的饷银!”
有人怯生生地问道:“饷银?上个月不是刚刚征了饷银么……”
人高马大的税吏立刻瞪着眼睛厉声喝道:“那是剿饷!这次是辽饷!”
“可端午的时候不是还交了饷银么……”
“那是协饷!再啰嗦老子废了你!还想在这片儿混的,都他娘的交钱!快点儿!”
方老爷子看着如豺狼一般的税吏,还没
有从老许身亡的悲伤中缓过劲来,脸上就已经挨了一巴掌。
“啪!”一记耳光清脆而响亮,税吏怒喝道:“老东西,说你呢!再不掏钱老子拆了你这把老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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