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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行》
一
我和梅子一定要赶在这个冬季来临之前结束这次旅行,因为我们必须躲过山雪。我们大致确定了这样一条路线先乘火车到半岛东端,然后再改换汽车西行,进入半岛的所谓“屋脊”(山地)部分。我们的主要活动地区就在山地中段、分水岭南北各一百多公里的范围内。行前我想如果顺利,如果能够找到那条“少年路径”,即找到记忆中最初入山时经过的那几个村落就好了。那样就可以直接从鼋山北坡向西,找到当年长期居住过的那个村庄。那儿才是我们此行的重点。
我们最后仍要从鼋山北坡动身,沿着与来时差不多平行的一条路线,即从分水岭北部河谷之间穿过去。在那里我们将看到一些规模浩大的水利工程——那就是父亲的苦役之地,我和梅子不可能,也不应该绕开它们……
整个行程大约八百多公里,但这仅仅指铁路和公路的长度。我们在山区需要步行的那一部分尚不包括在内。也许从地图上看距离并不太长,但经常进山的人都知道大山里的路是无法丈量的。带一顶尼龙充气帐篷是完全必要的,因为一路上不可能总是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还要有一大部分时间在山里度过。
第一站是个小山村。它是我们下了汽车、徒步十华里之后所经过的第一个村庄,也是我们此次入山的真正起点。这个看上去安安静静的小村像是一直沉睡着,尽管太阳已经偏西了,还是没有一点儿喧声。几乎没有一棵稍大一点儿的树,也看不到一条像样的街道。小村在鼋山山脉西北麓,北面是连绵不绝的丘陵;往东南望去,就是那一架架隆起的大山了——严格讲那里才是山地的开端。村子小得可怜。我极力回忆很久以前是否从这儿经过,想了很久,想不出。记忆中这样的村子太多了,它们的模样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出入,踞在人迹罕至之地,与热热闹闹的外部世界并没有多少关系……
可是接下去的场景却让我吃惊,也极大地改变了我的看法。
当我和梅子正在村中小巷背着东西往前走时,突然背后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声,紧接着一辆豪华轿车从巷角拐过来。它见了我们似乎故意加大了油门,噌的一下就过去了。这么窄的路,而且又很不平整,它却至少开到了八十公里的度。路边上一个小孩把手指吮在嘴里,久久盯着消失在烟尘里的那辆轿车。
我问旁边一个老大爷“这是从哪儿来的呀?”
老大爷从嘴里抽出烟锅,在手心里拍打几下,“你是说刚才那个‘鳖盖子’吗?”
这是村里人对轿车的普遍叫法。我点点头。
“噢,那是村头儿坐的。”
“是村领导坐的吗?”
老人点点头。
我不太相信。我认为这个巴掌大的小村不可能拥有这样的轿车,就再次问道“是这个村子的吗?”
“那是哩。四周村子如今没车的少哩。都坐上了‘鳖盖子’。一时一兴嘛,大清年间兴轿,后来兴马车、拖拉机——前些年村头儿出门都是坐拖拉机,再后来坐‘大头车’,现在就坐这‘鳖盖子’了。”
我和梅子一时无言。在街上,我们遇到年长的人就打听村子里有没有一位姓孟的孤老头?有人说不知道,有人问老孟?是不是死去的那个老汉啊?
“他是个孤老头子吗?”
“怎么讲?也算孤老头,也算有儿有女的人,早不在了……”
我心里一动,赶紧问“他是烧窑的吗?”
那人点点头“俺这村里烧窑的人可不算少,十个二十个也找得出。”
“那个老人什么时候不在了?”
“死了有个七八年了……”
在他的指点下,我们来到了一个小茅屋跟前。院子里面很热闹,不像个凋敝人家。小小的门楼上爬了很多南瓜蔓子,结了很大的南瓜蔓子沿着院墙爬着,爬到门楼的草顶处开始结南瓜;蔓子顺着院墙再往前爬,爬到了厢房,又在那儿结了几个大南瓜。院子里有两棵香椿树,一棵榆树。里面传来母鸡扑棱扑棱抖动翅膀的声音,一个女人正呵斥什么。
我们敲门。
里面很快有人应了。门虚掩着,我直接推门进去。梅子跟在后面。
二
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也许年龄还要小一些,因为很难从外貌上判断山里人的实际年龄。她个子矮小,过早地穿上了棉衣;衣领敞得很开,没穿衬衣,棉衣扣子已经脱落了,只用一根布带当胸扎了一下。她『露』出的一片胸脯经过了太多的阳光和风,已经变得非常粗糙。
梅子上前问候一句,她脸『色』冷冷的。
我知道山里人不习惯生人这样问候,于是尽快向她说明来意我们来这儿是想找一个姓孟的老人。
“他是你家什么人哩?”她开始打量我们。
“是我们亲戚……”
“啊哟!”她使劲拍了一下大腿,拍得很响。我这才看出她穿了一条单裤。单裤配棉衣,显得很不协调。
“啊哟!俺就是老孟家哩——亲戚?”
她突然就高兴起来,立刻弯腰搬凳子让我们坐。梅子被对方的热情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慌慌地接过她手里的木墩。我们坐下谈了一会儿才知道,这大概不会是我们要找的那个老人。
这个过世的老头一辈子结过几次婚两次明媒正娶,一次和邻居女人搭伙过日子。他还有好几个儿女,有的嫁走了,有的搬出小院“单立门户”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老人搭伙时生下的一个孩子。
我问“你家当家的呢?”
“出去开矿了。”
谈话中得知,这个村子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一个滑石矿。原来村头儿就是靠这个滑石矿才买了那辆豪华轿车。
我们拉着家常。我问她有几个孩子、村里的大体情况等等,女人告诉她一共生了四个孩子,死了两个,剩下两个,大的是个女娃,跟她爸进山了;小的“在屋里胡来”……
我刚进来时听见的声音,就是她在呵斥那个“胡来”的小家伙吧。正说着,一个小男孩从屋里蹑手蹑脚出来了。这一下我和梅子都惊呆了小孩子让人一眼就想到了小公鸡,长得奇瘦奇小,脖子很长,脸儿黄黄的,满脸泥巴鼻涕,只有一对眼睛明亮可爱,小小的嘴巴也很红润。
小孩子走过来,直盯盯地看着。他穿了和母亲相同款式的棉衣,不过上面已经被灰尘和油渍弄得亮;也像母亲一样『露』着颏下的一片胸脯,不过那胸脯尽管沾了那么多灰尘,也还是显得柔嫩可爱。
我从提包里拿出一些点心和糖果给孩子。他看也不看母亲一眼,一把抓到手里就吃。
“馋痨!饿鬼!”女人骂着。
她这样骂,却把那些东西往孩子的衣服里面硬塞。她放东西的方式特别奇怪把那些点心糖果直接塞到孩子贴身的衣怀内,因为他的衣服上没有一个口袋。它们塞进去就鼓鼓囊囊堆在棉衣里面,贴着孩子的肚皮积在那儿。我和梅子都笑了。
小孩子高兴极了,笑嘻嘻地在一边蹦了几下,蹲下来,一边从领口那儿往下伸手掏东西吃,一边看我们。他一会儿工夫就吃下了一大把糖果。我担心这有点儿太多了,可又不便说什么。
那个中年『妇』女比我们刚进来时热情了许多倍,让我们到屋里去坐,还说要给我们喝茶。
进了屋子,那种极度的贫寒马上让梅子吓了一跳,她不由自主地出了“啊”的一声。我对这样的山里人家见多了,这会儿虽没有怎样惊讶,也还是觉得多少有点儿出乎意料。
三间土屋没有隔断,成一大间。旷敞的房间内,一边是一个很大的土炕,上面半截席子、一些被孩子踏得很烂的铺草;炕的一角叠着蓝黑油亮的破被子。秋天,由于刚刚收获过,脚下滚动着很多红薯和南瓜。连接土炕的是一个很大的泥灶,泥灶旁边有一具风箱。这风箱由于还要拿到院里一个熬猪食的土灶上用,所以它这时被摘下来,斜放在屋子正中。屋内石墙被泥抹过,没有刷白粉;屋顶木椽间『露』出了高粱秸子,被烟熏得乌黑乌黑。墙上贴了几张女演员的大幅照片,使我们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女主人在后边喊
“都是他爸胡描哩,也不嫌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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