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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
一
拐子四哥把左腿使劲往前伸去,用力捶打着胯关节。“这里面的轴承我琢磨着是锈住了——”他以前告诉我胯部里面被医院安了个“不锈钢轴承”。我对此一直将信将疑,可他认真的样子又让我没法怀疑。
“你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了吗?”
我摇摇头。
拐子四哥拍了拍胯部“这里面摔碎了,他们当年琢磨着,就给我换了个钢关节,其实就是‘轴承’,像机器上的那种东西。我用了几十年,你想想它还不磨坏锈住?天一泛『潮』它就咯吱咯吱响。”
四哥近来有些疲惫。这让我想起一个长途跋涉的人在倒下之前的状态。我真有点儿害怕了,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只是摇头叹气。
当他坐下来时,我就细细地给他搓『揉』后背和腿。这样好一会儿,他才晃一晃站起来。那支笨重的土枪放在一边,他只要一起身就要把它掮起。斑虎卧在一旁,它也毫不迟疑地站起,贴在四哥的腿上。万蕙也蔫蔫的,她的情绪总是随自己的男人变化。四哥除了疲惫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压在心里,这让我有所察觉,难以忍耐。几次想引四哥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因为它越来越构成了我的一件心事。
我担心他想到了什么,想起了自己的一段痛苦的生活。自从梅子和小宁走后,他几乎再也没有高兴过。这里面总有些什么别的缘故。
有一天他突然说了一句“宁伽,我想你是被我带坏了的人。”
我望着他。
“如果没有我,你就不会『迷』上这片园子。”
“那我也会『迷』上别的,反正我会到别处去——我不会一直待在城里……”
“不哩,”拐子四哥严肃地摇头,“我这些天就想这个事哩。我琢磨,你的那双脚从小跟着我走野了,成了野蹄子。要知道,野蹄子是不能安安稳稳过日月的。”他咂咂嘴,“我一看到他们娘儿俩心里就想,人家在骂我哩,这不是生生拆散了一家人吗?我觉得你拐子四哥身上有罪哩。”
我真想伸手去捂他的嘴巴,“快别讲了四哥,我只会感谢你,梅子他们放长了想也会感激你……”
四哥掏出烟锅吸着。他大口大口地吸,烟从嘴巴鼻孔一块儿喷涌而出。这样吸了一会儿,他问“要是我有一天早晨领着万蕙,背上我俩的铺盖卷回那个土屋呢?”
“你不会,我亲眼看见你把土屋门上打了个大叉。”
“可我没点上一把火烧了它呀。土屋还在哩!”
我在琢磨四哥的话。我知道自己欠四哥的太多了,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永远……他在一个特殊的时刻里深深地安慰了我。是他伴我在那种漫漫游『荡』之中一点一点长大,又在最需要的时刻舍下那个小屋来帮我。不过一切正如他说的,是他领我磨出了一副“野蹄子”……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感激一片田园。
我命中注定要和拐子四哥一起筑园。
二
肖明子越来越多地往园艺场跑了。我想他是『迷』上了那个地方。这对我来说好像并不是一个喜讯,因为我需要他更多地『迷』恋这片园子。他把这个葡萄园当成了自己的家,还是当成了一个打工场?我特别不希望是后者,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雇佣的工人。万蕙没有孩子,她把鼓额和肖明子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问寒问暖,以最质朴的方式关怀着这“一大家子”。
我只在一旁注视,并不能阻止肖明子,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权利。如果有一天他执意要离开园子,那我的挽留也只会是象征『性』的——虽然那会使我深深地遗憾甚至痛苦。那时我就真的失去了一个小兄弟,而不是一个园艺工人。
我眼看着肖明子比过去长高了也长壮了。他就像一匹两岁小马一样,要甩开羁绊,去寻找自己的天地了。我内心里一阵莫名的苦涩。
鼓额倒与肖明子相反,她越来越不愿走出这个园子。她的身材虽然还是有些单薄,可是显然比过去更加成熟。莫名其妙的羞涩常常出现在她的脸上。她那么依恋葡萄园,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我让她随着运葡萄的车回去看望父母,她都委婉地拒绝了。我让万蕙给她准备了一些礼物,带上一点儿钱,让她回家;可她每次回去总是住不久,几乎总是很快地返回。她对自己工作的环境、对这儿的一切都十分满意。她开始注意修饰打扮自己。一望而知的是,她那么害怕失去这个新的家。她每次看到我的忧虑、彷徨,看到拐子四哥阴沉着脸,就『露』出惶惶的神『色』。这个园子差不多就是她的全部。比起别人,她也许对这里拥有一个更美好也更长远的打算。这令我深深感动。我想无论是我还是葡萄园,都不该让鼓额失望的。
这个小姑娘还很小,很单纯。她的手脚由于劳动变得粗糙了,可还只是一双孩子的手脚。我注意过她的脚——肥肥的小脚丫套在一双粗布鞋子里,叭嗒叭嗒地赶路。它让我想起了小羊的蹄子,想起猫和小草獾的蹄子。她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就散出浓烈的青草气息。这使我想起了不久以前四哥的那句名言——所有的好姑娘都有一股“青草味儿”。真的,这起码在鼓额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太史手下的人常常替我们出车,他本人也时不时地来园子里。这个人总叼着一支雪茄,戴着一顶特殊的帽子,故意打扮成一个美国西部牛仔的样子。我觉得他的装束多少有点儿刻意,或许已经做得有点儿过分。空闲时,他主动和我讨论读过的一些书,专挑艰深晦涩的——这家伙弄巧成拙,这时就流『露』出无法克服的浅薄。他说话可真不怕玄。不过这对他来说,仍然是懂得太多而不是太少。与他在一起时,我总是想到罗玲讲的那些事情,于是就小心地绕开那个孤老太太。我会不动声『色』地问着他的过去——他真的来自很远的那个大城市,在机关上开过车;至于为什么独自一人来到了这里,他给出的理由是“喜欢”,再就是反正与妻子离异了,一个人想到哪里闯『荡』都行。
我现他对过去的一段历史,特别是我们以前的那幢小茅屋极感兴趣。这让我多少相信了罗玲的判断这个家伙有着不可告人的心事。
谈话时,如果鼓额在不远处,他高高翘起的雪茄烟就冲着她一动一动,让鼓额笑。他的鼻孔里喷出的烟雾可以划出奇怪的曲线,鼓额也觉得好奇。他有时故意对鼓额开一些很奇怪的玩笑,还讲一些离奇的故事。鼓额瞪大了那双黑黑的圆眼,连连叫着“哎呀哎呀吓死俺了!”
这天他亲自为我们出车,我就让鼓额收拾好东西,随他的车回一次家,看看家里的两个老人。
鼓额有点儿不高兴。她咕哝说“老回去,老回去。”
“看看他们吧,他们会想你——爸爸妈妈不知道你这一段胖了还是瘦了,过得怎么样……”
鼓额不吱声了。我的话她很想句句都听。这反而让我有些为难。万蕙又给她包好了一包东西。鼓额没有办法,只好上了太史的车。
三
有人告诉我,近来那个酒厂工程师武早的事很麻烦。他酗酒越来越厉害,有时一连几天醉得不省人事。厂领导已经在为他着急了。我随太史的车去看过他,但两次都没能找到人。
我开始牵挂起来。他是一个好人,一个我十分喜欢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他理解和信任的程度大大加深。他作为我们的朋友,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我当然知道他酗酒的原因。折磨人的情感啊,居然可以这样销蚀一个壮汉……当然,象兰仍然没有同意他的请求,在他们复婚这件事上,我也许做得很蠢——象兰那次走了之后我真的去劝导过武早,让他放弃这个女人,因为他们压根儿就是不同的一个特别钟情,而另一个恰好相反,认为自己这样做不但无可厚非,没有任何可以谴责之处,而且直接就是“纯洁高尚”。武早当时对我的劝导不以为然,而且十分恼火,说
“象兰并不完全像她自己表白的那样,她那是言过其实!实际上就是因为她并没怎样,所以才大大咧咧地讲啊讲啊,讲个没完——好像她是天下第一花痴似的!她就是这样的人,我心里有数!”
真不知该怎样劝他才好。我最后着急起来“武早,你这是怎么啦?为了说服我,宁可违背事实自欺欺人。你在否认你以前经常说的一些话,你明白吗?!”
武早气得脸都红了,他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膝盖“你这么大年纪了,难道就不知道事物之间的区别吗?厂里值夜班,象兰可以与很多男女朋友在一块儿,他们为了抵挡瞌睡,只好通宵拉呱儿,高兴时就哈哈大笑,实际上那都是很放松很自然的——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你认为象兰是一个非常贞洁的人了?”
“那当然也算不上。不过你可不要认为她是多么过分的人,不要以为她走得多么远——她要真那样,我早就跟她断绝了。”
总之武早利用一切方式一切机会为象兰辩护。不过有时我想,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能够这样『迷』恋一个女人,大概也有自己的道理——从另一方面看,能让这样一个大汉痛苦的女人,也必定具有特别的魅力……
我眼前又闪过了象兰那朗朗的笑声、奇异的装束、像异族人一样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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