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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会,绣鹤又听到先前那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双手一颤,似乎听明白了什么,这是绸缎的声音。先前是脱衣,现在就该是穿衣。门内的两个人做着欢愉事,听上去却并不快乐。绣鹤想起前一阵母亲把绸缎铺的人叫上门来制新装,她站在一边,一手牵着母亲,一手站在桌前细细的选各色丝绸。细密的丝被一梭一梭织成繁复的绸,一色一色的线被绣成巧立名目的花样,是别人辛苦她享福裹在身上的绫罗。绣鹤的掌心传来母亲手指的温度。量体的时候母亲的手抬起来,她的手牵到半路被放下,砸回她自己的衣服上,就是那一瞬间扑通打起的灰尘,把绣鹤呛得咳嗽了两声。一声是当时,一声是现在。
她似乎是看得见里面的人浑身一抖,她自己也是一抖,连忙转身跑进了隔壁的屋子里。先是那个男的出来,逛了好一圈没发现人,接着后面的女人走了出来。上好的丝绸流水一般,在夜色里自然的发着淡艳的光,她母亲被她的那声咳嗽吓成了惊弓之鸟。绣鹤躲在门缝后,无声的数着母亲裙摆上的褶皱。
回去的路上绣鹤碰见了提水回来的丫头,她老老实实的在等花丛前,面前是小半桶水,半句多话也不敢问。绣鹤脚步不停,径直走过去。不浇了,再浇淹死了,她说。
那身月白的裙装她再也没看见母亲穿过。此刻母亲穿了身深红,是门外枣子的颜色。绣鹤朝母亲摇摇头,意思是没有事,她走了出去。门内母亲像一声还没起来就枯萎掉了的笑,一身瑟瑟倚着靠枕,青红的纱帐垂下来遮住了她半张脸。她往后一倒,跌进了深不见底的床洞里去。半天没有响动,过一会儿看见只细白苍瘦的手出现了,是捶腿的小丫头悄悄把床帐放了下来。
小丫头退了出来,看见绣鹤还站在外面,仰着头看树上的枣子。绣鹤在想,这事父亲知不知道。他必定不知道,不然不会这样高兴,而母亲必定是知道的,看她这样子。绣鹤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父亲,父亲对她这样好,而且本来就是母亲做错了事。但她心里又有个声音在叫嚣,管他是不是梅家的血脉呢,这摊子最好别再交到姓梅的手上,自小到大,她看得不够多?要个男孩子,呵,绣鹤冷笑一声。要吧要吧,横竖是个男孩子就好。绣鹤随手叫来人把枣子打了下来,全送到母亲房里养胎了。
府内的绣鹤在这里打枣子,府外的刘世看着院子里从未挂过果的枣树,听了梅城里传开的消息,来的那天穿的好西装又给他脱下了,他心知肚明,他在这里半点家产都没有,只勉强度日而已,梅家可能会收他做上门女婿,但绝不会把女儿嫁给他。
他倒也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刘家在上海是颇有些名气的大商户,不然也不会把小儿子送去留洋,养得风花雪月。但刘世心里也清楚,他一回去是铁定再跑不回来了的,家里说不定媳妇都给娶好了。好在梅家刚出了喜事,一时也没有要嫁女儿的打算。
刘世就这么等着等着,等了一肚子的诗出来,也等到了绣鹤的母亲突然生了急病的消息。
绣鹤的母亲活不长了。她染了风寒躺在床上已经有两个月,对于一个孕妇来说,她瘦得有点过分。绣鹤终日守在床前,她看着母亲五个月了还是平平的肚子,心想里面有个瘦猴样的人在那里挣扎,多艰难,说不定连个人样都没有,连活都还没活过呢,就得死了。绣鹤抓着母亲的手腕,把上面的玉镯子取下来,拿条帕子细细的擦,擦得清清亮亮,再给她戴回去。那是母亲出阁时外婆给套上的玉镯子,她知道有一天是要给她的。
这天给戴回去的时候母亲醒了,她反手抓住绣鹤,把玉镯子推到了她的手腕上。她仿佛是特意记起来要干这件事,拼着一口气,绣鹤以为她有话跟她说,但她转头又睡了过去。她和绣鹤不像,细眼淡眉,人也生得没有绣鹤灵动,过去是她主母的气势撑住了自己,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她是多么小多么柔弱的一个人。
人人都说她的孩子生不下来了,连绣鹤也听到一两句,但没有人敢当着绣鹤父亲的面讲。绣鹤父亲整天来去匆匆,带着不同的大夫在绣鹤母亲的病床前流连,但没有一个大夫敢像保证是个男孩时那样拍胸脯了。绣鹤父亲像是凭空矮了一截。自出生起他就一直长高,朱门内的珍贵独子,从读书到成家都鲜亮,娶门当户对的妻,生了绣鹤他还一直在长。等绣鹤会走会跑了他就开始变矮了,每给父亲和祖父请一次安,每过一次年祭一次祖,他就矮上一点。等抬进门了三房姨太太之后,等祖父父亲相继去世之后,他反而不再变矮了。认命似的,他变成了一块小小的,敦实的石,总是微笑着,随遇而安的样子,像是可以忍受一切。
绣鹤的母亲是怀着7个月大的身孕死去的。她的肚子到后面反而胀起来了,按下去软塌塌的,像积了一肚子水而不像是怀孕。绣鹤猜想她的弟弟应该早就淹死在里面了,她忽然就想起那株月季。一屋子的人围着,她不说话,站起来就走,走到园子里原本种着月季的地方,月季却不见了。绣鹤把花匠叫来,花匠只当小姐要兴师问罪,弯着腰回话,说这月季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干得土都开了,一浇水又淹死了,他于是把它铲了,等明年的月季种到了再补上。不补了,绣鹤说,让它空着吧。
绣鹤再回去的时候母亲房里一团乱,有个小丫头撒腿坐在台阶上,咧开嘴大声的哭,透过下午的阳光,绣鹤可以看见里头的牙床。她知道是母亲走了,心里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面上的神色却肃了起来,本能似的。她踏了进去,往床上一看,那躺着的人却不是母亲,而是她自己,一头湿发,满脸苍白,正向门口望来,见她进来,面上掠过很轻很轻的一丝笑意。绣鹤一惊,然而这景象转瞬而逝,再转瞬的时候,那身影便已经和母亲重合了。那一幕太过净心,绣鹤还没回神,便看到父亲直挺挺地往后一倒。她原以为父亲只是晕倒了,然而她注意到了周围人的反应,他们有人去扶她父亲,还有人去探他的脉,探完了又把手搁在他的鼻下。探的人收回了手,望向门口的绣鹤。绣鹤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父亲死了。挟着灰尘的太阳光一束一束地照在人群里,照得父亲的脸上斑斑点点,亮的一块暗的一块。绣鹤站住了脚,一动也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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