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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举人自小也算是悬梁苦读过的,但有生以来最累的还要数在买活军中供职的段时日,每日侵晨即起,跟着买活军的兵士出晨『操』——他本是不愿去的,但谢六姐亲口对他说,‘凡是脑力劳动者,必须安排体力劳动的爱好’,而王太太如今对谢六姐的指示奉如圭臬,便催着王举人每日早上跟从买活军一道出门,她自己也在家中做一套养生的早『操』。
数月下来,变化是明显的,王举人最开始苦不堪言,未到城门即气喘心跳,后则退而求其次,跟在买活军身后健走——因买活军是负重慢跑,度并不快,王举人逐渐慢跑跟上,如今一早便汗流浃背而归,在室内烧滚水抹身后方吃早饭,吃完了便赶往县衙上值。
他的见识自然要过葛爱娣般的农『妇』,但买活军的衙门依旧让王举人大开眼界,此处并无他县衙门中惯常的景象:除了师爷在的签押房外,其余各房或迟到早退,或烹茶闲谈,除却事忙时都在消磨时间,泰半班房门庭冷落。买活军的衙门先是人多,再一个人人都有事做,而且都下死力——因怕被扣了工钱。王举人一日赚七十五文,他自然也是考核的重点,哪敢偷懒?便是不给钱做白工,看在小姑日日见好的份上,自然也要知恩图报了。.oΓg
他先是和妻子一道,重新汇编算学教材,按谢六姐的说法,如今的初级班、中级班和高级班很快要再改名字,改为扫盲、小学、初中、高中四个级,其中扫盲的标准不变,在算学上,仍是以简单的四则运算为基准,小学要掌握方程式和平面几何的基础知识,初中、高中则要熟练掌握方程式、平面、立体几何,并对微积分有基本的认识。
扫盲和小学的教程,以沿用甚至是照搬王举人在谢六姐处看到的‘天’——第一日做过卷子后,谢六姐便给了他几本精美所未见的教材,纸面光滑,全用一种王举人无法描述的办法装订——是将铁打成极为精细的钉子,用蛮力弯起,以此固定,上头的字清晰无比,便是最好的雕版也无法与比拟,不是人间有的籍。王举人甚至很难对娘子描述,直到后几日王太太也到谢双瑶处,做了卷子,并到‘造材’的评价,王太太方才亲眼见到了‘天’。
天是成套的,全都是那极厚极坚韧的上白纸打印,便是纸张也是所未有、所未见的,王举人最开始接触的是《初中数学一》,他夫妻俩用了近一个月时间自学了初高中数学,其中大量时间都在接受新的概念和定义,学习写符号,若论知识,倒是没有什么太难理解的地方。最多是几何学给夫妻二人设置了一障碍,因二人此并未接触过相似的概念。再后,谢六姐便开始给他开钱钞,也开始和他谈起小姑的医疗费。
——治病当然是要付钱的,买活军的价格要很公道,小姑每日都要服用‘仙『药』’,一个月的『药』费也不过是两银子而已,算成筹码则是千,王举人每日上半天班,便以赚到一百五十文,扣了一半偿还『药』费,如此每月还有一两银子的不足,谢六姐只收筹码,以缓还,不收利息,其实便是说,在半的治疗期后,姑若是康复,则王氏夫『妇』继续工作个月到半,便自行离去,买活军并不留难。
当然,王家也以用银子私下兑换筹码,或者是以王太太的工资来偿还,但王举人夫『妇』总算都还不笨,知道要看人眼『色』做事——将姑治好,已是意外喜,横竖到完全康复还有半,那么着急回去做什么?债便先欠着也是不妨事的。
自此后,王举人夫『妇』便开始一道重新编撰算学教材,每日早上做此事,下午则各科目轮流自学,语文、数学、生物、物理,各科天皆有,王举人夫『妇』间隔着上,一日自学数学,一日自学生物,第日自学数学,第四日则自学物理,如此周而复始。直到方才有许变化,数月买活军较为忙碌,便暂停了学习,整日上工。到终盘账过了,照旧还会恢复以往的节奏。
王太太去了盘商户的账,王举人则是被借去盘衙门的账,两人从早晨起身到晚间回家,也就是中午午休那半个时辰以稍微歇息一下,王太太心系女儿,都要回去探望,王举人也不休息,还要抽空去研读大学教程,他对微积分如痴如醉,若不是王太太坚决不许他点灯费蜡地钻研,晚上还不知要读到几点呢。每日里案牍劳形,本就疲惫,今日中午因王太太去教了葛爱娣的缘故,王举人便只搁下爱好,回家陪女儿说几句话——一起吃饭也是难做到的,小姑现在已养成独餐习惯,和父母谈话时还都戴上布口罩,防着‘传染’。
一番奔波是王太太往身上揽事故,王举人自觉有了把柄,下值后便壮着胆子看了半个时辰的天,眼看天『色』将晚,也不敢太过放肆,便将册封存,自己裹上棉袍,摇摇摆摆走回家中去,还觉不把稳,见路边铺子里新出炉的梅干菜酥饼,便买了一袋子,拿干荷叶裹了,塞在怀里保温,一路护到家中,进门就笑道,“瞧我带了什么回来。”
说着,从怀里掏出荷叶包,揭开了拈起一个,送到王太太口边,王太太瞥了他一眼,张嘴咬了一口,恰好咬在王举人指尖,王举人乘势拨了拨王太太下唇,对她一笑,收回手将剩下半个一口吞了,果然油润干香,酥皮入口即化,油香无比,梅干菜甜咸,有一丝独的香气,嚼着全是金华风味。他一边啧啧赞叹,一边倚到王太太身边,揽了她半边身子,问“做什么呢?”
王太太果然也未提起他今日晚归的事,将手里活计给王举人看了,她手里正做着一双鞋,王举人拿手比量了一下,不是他的底,也比姑现在穿的大多,因奇道,“是给谁做的?”
王太太道,“给我做的呀,底比我平日穿厚实,你就认不出来了?”
王举人闻言一惊,见屋里只有二人,便伸手去拿王太太的脚,“你?你——”
女子双足,甚而比面容还重要,便是夫妻,不是在床笫间也没有样亵玩的,王举人实属有孟浪了,王太太把他一脚踢开,若无其事地道,“我已放脚两个月了,你竟丝毫没看出来?明日起,早起我也跟着买活军的女娘去出晨『操』。”
其时敏朝的缠足,各地风俗不一,平民百姓如葛爱娣,那是不缠足的,越往南方缠足的也就越,南方的官宦人家也多有天足女儿,因此缠足多数被视为北地贵女所有的矜贵风俗,若门第不够高贵,便是北方人也不缠足,于县令家的几个女儿,因在南边做官便都没有缠足,连于太太都没有,是她家中出身不够高尚的缘故,若不是于县令家也是后来才起来的,多要嫌弃她呢。
王举人、王太太是诸暨人,浙江名门,倒也有缠足的风气,只是并不追求寸金莲,而是讲究双足翘、窄、瘦,穿弓鞋显俏式,因弓鞋的关系,走起路来摇曳多姿,裙下『露』出尖尖一角,视觉上仿佛只有寸,但若是换穿便鞋,解开裹足布,也便是一双平足,以奔走无碍。
传闻中北方有『妓』家,将女儿缠双足骨折,名唤‘折骨缠’,双足真只有尖尖一点,倍受名士追捧,一夜价值千金,凡有折骨女儿的『妓』家,数间便大厦连云,视其折骨缠的手艺为不传秘云云。但在南方,还是以王太太样的裹足做为主流,种裹足『妇』女,平日在家闲居、出门赴宴穿弓鞋,在外地奔走自然只穿着便鞋,而且纪若轻,裹足布一旦放开,数月间便会再度长大,便是俗说的‘脚都走大了’。王太太跟着王举人来临县,一路自然都穿便鞋,王举人对寸金莲,也没有甚么殊的喜好,一心只扎在算学中,竟并未留意王太太的变化。
如今听了王太太的说话,别事不做,先不顾王太太反对,将她的脚拿在手中细看,果然似乎比从宽大了许,王举人眉头欲皱不敢,仔细瞧瞧王太太的脸『色』,小心翼翼将脚放下,扯开话题问道,“小娘呢?”
王太太道,“已擦洗过身子,我打她睡去了。”
小娘病情稳定后,便也开始上半日学,和她同龄的孩子下学后多数要帮家里做事,小娘便免去一遭,和『奶』母一起回家中读写字而已,她虽体弱,却极聪颖懂事,王举人望着王太太手中的针线,半日方才慢慢靠到枕上,王太太道,“今日厨娘休息,只蒸了一锅饭,『奶』母炖了蛋打娘吃了,我让小莲出去买只荷叶鸡回来,我晚上便吃个罢。”
王举人道,“随你。”
他夫妻在一处,不是说琐事,便是讨论算学难题,很有此刻般安静的,王太太依旧低头纳鞋底,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忽而含嗔带怨地瞪了王举人一眼,王举人哪里吃消?忙低声道,“我没说什么!你不愿给娘裹脚,那就不裹也罢了。”
娘其实也到了裹足的纪,只是王太太自己都放足了,怎会给女儿裹脚,王举人担心的便是此点,他子柔和,和太太琴瑟和鸣,本也不在乎王太太是大脚小脚,方才问了娘,夫妻两个便不做声,其实就是在件事上暗自较劲。王太太狠狠在鞋底上扎了一针,道,“你不是没听六姐说起,裹足最易导致感染,体质弱的女孩儿多有死在上头的,我肚子里爬了就么一个女儿,还了肺痨,千辛万苦、背井离乡方才治好,我只要她平平安安,嫁不出去就不嫁,她七岁便自学初中数学,难道将来就养活不了自己?”
王太太来临县没多久,几个月间不知不觉竟有样大的变化!王举人欲要反驳却也说不出什么,更是心惊肉跳地意识到女儿也好,王太太也罢,将来果然都离开他自立,王太太现在一天也是一百五十文,丝毫不比他拿。他忽觉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仿佛有降低,不免沮丧,但不敢太过显『露』出来,只附和着道,“没说不是,你哭什么?掉什么金豆子?嗯?仔细把眼睛给哭坏了!”
说着便掰了一块酥饼喂王太太吃了,“不是你最爱吃的?快吃罢,别哭了。”
王太太先不吃,被王举人强喂了,两人歪缠了一阵,那酥饼渣滚浑身都是,王举人吃王太太的埋怨,不过两人倒是和好如初,小莲也买回了荷叶鸡,点上灯来,二人并坐着吃饭。
冬日菜肴简单,有一道肉菜配着已算体面,荷叶鸡用的是买活军的新鸡种,肉质肥嫩,带了干荷叶的清香,王太太最爱吃鸡肚子里填的八宝咸糯米,抢着挖了一口,忽叹道,“大儿是最爱此味的。”
她显然已拿定了主意,乘着王举人方才心满意足,最好说话时,便问王举人道,“如今天下境况,你也瞧见了,你看连于兄都不肯把他家长子送回老家去应试,我阿大纪还小,婆母也尚轻,不如便将他接到此处和我暂住一阵子,老爷你说如何?”
其实她的意图已很明显了——娘若不缠足,回乡后势必会遭到亲朋好友的议论,恐怕将来只常住临县,王举人方才既然答应了太太,便已着如何在临县也置办一间宅院,但对王举人王太太而言,临县依然算是暂住,家业都还在诸暨,长久托给亲友不是路,总要回去打理,王太太一说,要将大儿也接到膝下,那便是在临县长久住下,偶然才回诸暨老家去。
对王举人般人家来说,背井离乡倒是常识了,读人考取功名便要行千里路,宦游各地更是常态。偶尔在临县落脚,卖技艺,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于县令不说,王举人不说,将来回了诸暨,因此获罪的很小,但阖家永远搬到临县,便是个极大的决定,王举人的筷子凝在半空中,愕然望向妻子,只见灯下妻子目光灼灼,胜过烛火,倾身对他道,“非但大儿,大伯、四叔家的德清、德平、德运,我平日看着都是聪明伶俐的,也都上了十岁,平日里也是通晓文字,学问很好,我看,不如把他都接过来,半工半读,你看如何?”
便不再是王举人小家的事了,乃是王氏一房甚至一族的选择,王举人惊说不出话——他的思绪比妻子要简单多了,一心只埋在算学里,惦记着他的积分,哪里到王太太不声不响,竟然已有了般天大的盘算!
反对词,不假思索便要脱口而出,却被妻子止住,王太太让老爷附耳过来,在王举人耳边轻声道,“日去六姐处开会时,恰好听到云县那里来人汇报,说是出痘的病牛已找到,各处名医也寻来了几个,几日先后会在云县上岸,六姐很是高兴,说了一句话——半内,牛痘出,天花将有『药』了!”
天花将有『药』了!
话便像是一道闪电,划破黑夜,王举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才梦呓一般地问,“此话当真?”
王太太肯定地颔道,“便是昨日听说的——自然是真!六姐还说她要第一个引种牛痘,你说是真是假?六姐真为天人!肺痨、天花,全在她指掌中,听说便连北方瘟疫,她都胸有成竹!”
王举人放下碗筷,抖着手取出帕子,忽起身,便在室内,就朝着县衙的方向长跪了下去,连磕了个响头,起身时已是热泪满面,呜咽着道,“六姐菩萨,六姐菩萨!怎地不早降世十!”
王太太长叹一声,却也并不诧异,十南北方均起大疫,南方是天花盛行,王举人的弟与最疼爱的小妹,都殁于其中,大哥则落下了满脸的麻子,从此仕途无望,唯有王举人幸免于难。便是王太太也有族中弟妹身亡,那时家家关门闭户,人人惶惶不终日的记忆,如今来依旧鲜明深刻,买活军来历疑,途飘摇,确然都是实情,但仅听到天花将有『药』了么一句话,她便知道有了说服丈夫留下的把握。
“明日便送信,把阖家人全都接来。”果然,王举人情绪平复后,决心比王太太更为坚定,道,“大哥不出仕,死里逃生后情大变,士林中也无什么名声,但论数算比我造诣不知要深厚多!在此地必有一番作为!”
他思路一打开,很快便产生了新的忧虑,“唯有一点——买活军已占了两县地,我猜他明要占许县,许县和别处不同,多也算是交通要冲,占下此处,只怕福建道不再装聋作哑下去了,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宦海中的消息,还是要寻人打听一番为好。我现在便去拜访于老兄!你吃完饭先歇着去。”
说着,便连饭也不吃了,只将那梅干菜酥饼囫囵包了起来,充作手信,披上外袍,提了灯笼往于家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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