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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胆子大。”仲隐拍了拍他的肩,眼风又向那边床上一掠,“我这番回去,便如实禀报,再看陛下如何说。”
妍皮痴骨
仲隐走了。
大半夜被这样一闹腾,聂少君已全没了睡意,执着烛台走到床边,盈盈照出一张修蛾连娟、清幽冷漠的面容来。陆容卿整个人都蜷缩在被褥中,手指紧紧抓住了被面,脸色在看清聂少君的一刹那苍白如纸。
她陡然掀开被子跳下了床。
“太子妃——”
“别过来!”
一把匕首冷冷地抵在他的心脏。
她纤细青白的手指攥紧了匕首的铜柄,长发飘落,瘦削的脸颊上是一双冰冷的眸。聂少君一手犹擎着烛台,另一手无辜地摊着,有些茫然地笑:“怎么变脸这么快?”
“你不是他……”陆容卿喃喃,窗外的天将拂晓,逼仄的斗室中全是竹墨的清香,面前的少年有着斯文的眉眼和挑衅的眼神。她的鼻翼间仿佛又感受到他被褥上的温度,随着室外袅袅升起的邻舍的炊烟一同混入了长安秋晨的记忆中。
“太子妃?”聂少君好死不死地又问了一句。
“今晚的事,”陆容卿将匕首又往前递了半分,“你胆敢说出去半个字,我便要你的命!”
聂少君又笑了。
笑得无拘无束,笑得胆大包天。前仰后合间牵动到腰上的伤口,又忍不住“啊哟”了一声。
“闺房之乐,我为何要与人说?”他笑道。
她脸色又白了几分,耳根却红透了。“厚颜无耻,我从未见过学儒学成你这样的人物!”
“那你今日便见到了。”聂少君将她手中匕首轻轻巧巧地夺了下来,又将剑刃倒转,双手奉还,“太子妃请行,微臣恕不远送。”
这一日,皇帝睡到了卯时过半才起身。薄暖服侍他更衣洗漱,外间孙小言已来报:“陛下,孝愍太子妃求见。”
顾渊一怔,看了薄暖一眼,薄暖没有说话,只去衣桁上取下他的玉带,低头给他扣上。
“你与我一同去吧?”他问。
薄暖轻声道:“太子妃守陵四载,入京过几次?”
顾渊顿了顿,“大约只有每年年关上入京,四次。”
“所以她今次面圣,不同寻常。”薄暖抬起头来整了整他的衣领,年轻的帝王衣冠济楚,确是仪表堂堂,眸中带着餍足的笑,却又有似顽劣的小兽,“陛下快去吧,莫让太子妃久等了。”
送走了顾渊,孙小言复往殿内探头探脑,早被薄暖看见:“进来!”
孙小言摸了摸脑袋,腆着一脸嬉笑一步一摇地走进来行了个礼,“婕妤安。”
薄暖正倚榻读书,懒懒地一抬眼,“你又有什么话说?”
孙小言手脚并用地爬过来,笑道:“婕妤您读的书多,小的有一句话不懂,您教教我好不好?”
“什么话?”
孙小言双眼都弯了起来,“闺房之乐,有胜画眉。”
“孙小言你——”
“婕妤莫打,莫打!都是仲将军说的!哎哟啊呀,仲将军——!”
孝愍太子妃陆容卿奏请还宫侍奉太皇太后,诏书特下,嘉其孝心,赐居北宫旧太子所。
三日后朝议,博士聂少君上明堂疏,诏拜少君为骑都尉,特理明堂之事。
长乐宫,长信殿。
秋气稍降,薄太皇太后拢着轻袍,团着高髻,华胜浅摇,正听着殿中的俳伎唱歌,干枯的手掌怡然自得地打着节拍。歌声慷慨壮丽,是河间的曲调,听得薄太后舒服地眯起了眼。
“皇上驾到——”
顾渊大步阔袖地迈进来,挑眉道:“皇祖母今日倒有兴致。”
“皇帝治国有方,老身自可以放心听曲儿。”薄太后笑道,命人给皇帝布一张高足案,斟酒款待;又命继续奏乐,那歌姬跪坐殿中,有些紧张地接着唱了下去——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歌姬声音柔美,楚楚可怜,顾渊听着听着,眉头却渐渐锁起,这样犯忌讳的曲子,也只有长信殿里敢唱了。他侧首去看薄太后,彼却闭目怡神,意态容惬。一曲终了,薄太后慢慢地拍了拍手,低声问道:“皇帝看这曲儿,唱得如何?”
“歌姬娇媚,唱不出曲中周朝大夫的激愤。”顾渊斟酌着道。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薄太后微微一笑,“你的表字是子临,老身没有记错吧?”
“是,多谢皇祖母惦念。”
“你要记着啊:圣王礼乐,必待积德百年而后成。”薄太后望向他,那目光没有丝毫的恶意,却仍旧让他心底一寒,“便是孝钦皇帝在位的时候,外攘四夷,内平诸侯,治河徙民,筑陵起邑……便是孝钦皇帝这样的折腾,也并不曾议过什么明堂正朔。孝钦皇帝与老身说过,待得子孙后世,四海升平了,自可以直接往泰山祭天去,万世一统,哪里还需要什么明堂呢?孝钦皇帝信那些装神弄鬼的方士,老身当年也恨得很,如今却觉得,似聂少君那等夸夸其谈的儒生,比方士还要可恨!”
顾渊沉默。
薄太后一下子说了许多话,自己也有些累了,“老身知道这些话你不爱听,你十七了,不是小孩子了。圣人书你读的比我还多,自己去想想吧!”说完便径自站起,一边郑女官连忙来扶,她便颤巍巍地往里走了,独将年少的皇帝尴尬地抛在前殿。
那一班子唱歌的乐府未得诏命不敢擅去,却也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皇帝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青铜绿玉爵,乐府便都屏着声息静候他发话。皇帝的脸色冷得可怕,目光是沉的,宛如一把敛了锋芒的剑,谁也不知会在何时出鞘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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