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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佳丽又倒了一杯咖啡,也不顾咖啡只是半温不热的。阳光从身后的窗口洒进,照着对面墙上的肖像,下方是斑痕累累的餐具架。威尔花了不少功夫去修复被北佬士兵摔坏的家具,但连他也无法完全除去刀剑留下的凿痕或外祖母肖像上被刺刀乱捅的伤痕。
那个捅坏肖像的士兵一定是喝醉了,斯佳丽猜想着,因为外祖母那张高傲近乎讥诮、鼻子瘦削的脸蛋,以及挤出低胸礼眼外的浑圆胸脯全逃过一劫。只有左耳环被削掉了。现在少了那枚耳环,看起来更具趣味。
外祖母是唯一使斯佳丽感兴趣的祖先,但是没人对她讲过外祖母的传奇轶事,真是扫兴。她只从母亲口中得知外祖母结过三次婚,但细节不知道。每次她们一提起萨凡纳的故事,刚听得来了劲儿,黑妈妈总是出来打断话头。她们谈的有不少男人为了外祖母而决斗的故事,有她那个年代丢人现眼的时尚,例如年轻小姐喜欢故意把薄棉长外衣打湿,让双腿曲线毕露,以及从肖像景物中瞧出端倪的其他种种话题我竟想起那种事来真该害臊!斯佳丽告诫自己。然而当她走出饭厅时,仍忍不住回头看看。不知外祖母的真实面目到底是何模样?
起居室内处处可见年轻人家滥用和贫困的迹象,斯佳丽曾坐在上面搔首弄姿,听取公子哥儿求婚的那张天鹅绒长椅,几乎已无法辨认。
一切都重新整理过了,虽然不能否认苏埃伦有权利将房子装修得合自己品味,斯佳丽还是感到痛心不已。它已完全失去了塔拉原有的风貌。
她一间接着一间地巡视,越看越感到丧气。没有一样东西是和原来相同的。每次回家,就会发现又改变了许多,更加破败。唉!威尔为什么硬要如此固执!每一件家具都需要修补,帘子简直已变成一块块碎布,地毯也磨穿了。假使威尔不反对,她就可以为塔拉添置新行头。
那就不会因看见记忆中事物落得这副破败相而痛心了。
塔拉本该是我的!我要妥善照顾它才行。爸常把要将塔拉留给我的话挂在嘴边,却不曾立下遗嘱。这就是爸,从不计划未来。斯佳丽皱起眉头,她实在无法生父亲的气,谁也不会生杰拉尔德奥哈拉的气,虽然是六十好几的老头儿了,他仍像个淘气小孩一样惹人怜爱。
我气的就是卡丽恩,就算是小妹妹,也不能如此我行我素,我决不会原谅她的。决不!当初她决定进修道院,固执得活像只骡子,最后我同意也就罢了。她却从来没向我提起要把她在塔拉庄园那份三分之一的遗产作她的奉献金。
她好歹也该告诉我一声!多少我也能筹出那笔钱给她。那么我就能拥有三分之二的产权。虽然不是想当然耳的全部,至少有较多的控制权。说话也较有份量。相反的,现在我却得闭紧嘴,眼巴巴地看着苏埃伦坐大,把一切事情搞砸。这不公平!从北佬和提包客手中抢回塔拉,拯救塔拉的人是我。不管法律如何规定,塔拉是我的,不论花多少代价,终有一天我要让它完完全全属于韦德。
在昔日埃伦奥哈拉坐镇指挥整座庄园的小房间里,斯佳丽将头靠在旧沙发破裂的皮套上。经过这么多年,依稀闻得出她母亲擦抹的柠檬马鞭草化妆水的香味。这就是她前来寻找的平静。别管面目改变,一片破败。塔拉终究是塔拉,还是她的家。埃伦的房间正是塔拉的心脏。
“砰!”的一下关门声打破宁静的气氛。
斯佳丽听到埃拉和苏西走过穿堂,叽叽喳喳地争吵着。她不想再面对争吵和冲突的场面,必须逃离这里。斯佳丽快步走出屋子,想要看看外面那片田,那片田仍如以往一样肥沃而红润。
斯佳丽匆匆走过野草丛生的草地,经过牛棚。她依旧对奶牛相当厌恶,纵使活到一百岁也一样对那些长尖角的东西没好感。在第一畦田旁,她靠在栅栏上,呼吸着新翻红土与粪肥浓烈的氨臭味。真是好笑!在城里,人人视粪水为污秽、恶臭之物,避之犹恐不及,在乡间却是庄稼人的香料。
无可讳言,威尔是个好庄稼汉,塔拉庄园从来没碰到这么一把好手过。要不是他当初决定留下来,放弃回佛罗里达老家的念头,那么,无论我如何努力也不可能有今天的局面。他爱这块土地就像男人爱慕一个女人那样专情。他甚至不是爱尔兰人!威尔未出现之前,我一直以为只有像爸这种土腔土调的爱尔兰人才会对这块土地这般热爱呢。
斯佳丽看到田地远端韦德正在帮威尔和大个子山姆修补一片倒塌的栅栏。让他多学学也好,她心想,这里是他得的遗产。斯佳丽观察他们好一会儿才想到:忘了要给苏埃沦开张支票,我得马上赶回屋里。
支票上的签字,恰如斯佳丽其人,清晰而不拖泥带水,毫无瑕疵,线条平稳不抖,仿如正在练书法的人,字迹笔直而一丝不苟。她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吹干墨迹,然后又细观一遍。
斯佳丽奥哈拉巴特勒。
当她签署私人票据或请柬时,也学着时髦在每个大写字母上加些复杂的环状曲线,末了画上涡状形抛物线。这才在一张棕色封套上再次签下姓名,然后再回头看方才签的那张支票。上面的日期是她向苏埃伦问来的—1873年10月11日。顿时想起玫荔去世已三个多星期。她来塔拉照顾黑妈妈,也已有二十二天了。
这个日期还有另一个意思。美蓝过世已六个多月了。斯佳丽终于可以脱下黑色丧服的束缚,接受社交圈的邀约,也可邀请人们到她家。
她可以重新进入社交界了!
我要回亚特兰大,她想。我要快活一下。过去六个月来太悲伤了,死神频夺我的至亲。我需要生活。
她折起那张要给苏埃伦的支票。我也想念那间店铺,帐目一定弄得乱七八糟。
而且瑞特偶尔会回亚特兰大“不让别人说闲话”我非回那儿不可。
此时所能听到的是紧闭的房门外穿堂上时钟的滴答声。刹那间,这股她最渴望的宁静气氛却令她发狂。斯佳丽倏地站起来。
等威尔从田里回来,吃过晚餐后,我就马上把支票交给苏埃伦。然后乘马车去费尔希尔和含羞草庄园作短暂的拜访。如果不专程去打声招呼,那里的人是不会原谅我的。回来后就整理行装,明天搭早班火车回亚特兰大。
回亚特兰大的家。不论我多爱塔拉,塔拉都不再是我的家,该是道别的时候了。
往费尔希尔的路上,遍地杂草,车辙累累。斯佳丽还记得这条路往常每周都要平整一次,洒上水防止尘土漫天飞扬。岁月真是不饶人啊!
她凄然自忖,昔日这段路上至少有十座庄园,人马熙来攘往,现在却仅剩塔拉、塔尔顿家和方丹家,其余的不是烧得连根烟囱都不剩,就是四壁倾圮。我真的得回城里去了。目睹县里一切景物,样样都令人心酸。
唉!老马拖慢车。她真怀念伊莱亚斯驾驶的那辆配备优良的豪华马车埃她必须回亚特兰大。
费尔希尔的喧闹气氛暂解了她的哀愁。贝特丽丝塔尔顿如往昔一样,只对唯一感兴趣的话题——养马经,蝶蝶不休。斯佳丽注意到他们的马厩换了新棚,屋顶也翻新了。吉姆塔尔顿的头发已花白,看起来更苍老,幸亏有他的独臂女婿——贝特西的丈夫协助,棉田的收成还不错。其他三个姑娘都成了老处女。“当然,我们时时都为这个问题困扰着。”赫蒂这么说时,大家全都笑了。斯佳丽对她们一点儿都不了解,塔尔顿家的人似乎都有笑开天下古今愁的乐天个性,也许跟她们天生红发多少有点关连吧!
斯佳丽不是第一次羡慕他们了。她一直盼望能成为塔尔顿家这样亲切、诙谐的家庭里的一份子,但是又把这份羡慕之情压了下去。因为那是对她母亲的不忠。虽然跟他们相处总是那么快乐,不过明天还得去拜访方丹家,不好停留太久。回塔拉时,已暮色朦胧。还没打开门,就听见苏埃伦小女儿的嚎哭声。确实是该回亚特兰大的时候了。
但是一个消息立刻改变她的决定。斯佳丽一走进门,苏埃伦立即抱起哇哇哭闹的小孩,嘘声喝止。尽管披头散发,身材走样,苏埃伦看起来倒比少女时代漂亮多了。
“啊呀,斯佳丽,”她尖嚷着“有个令人兴奋的好消息,你一定猜不到嘘,宝贝儿不哭,等晚餐时会给你一大块骨头啃,你可以啃个够,啃到那颗坏牙不痛为止。”
如果说长了一颗乳牙是令人兴奋的好消息,我连猜都懒得猜,斯佳丽真想这么说。但苏埃伦没给她机会说话。
“汤尼回家了!”苏埃伦说“莎莉方丹刚才骑马过来通知我们,你回来之前才走的。汤尼安然无恙回来了!明天晚上等威尔照料好奶牛,我们就去方丹家吃晚饭。哦!真是太好了!你说是不是,斯佳丽?”
苏埃伦满面春风“县里又恢复原来的生气了。”
斯佳丽不禁想拥抱她的妹妹,这股冲动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苏埃伦说得没错。汤尼能安然无恙回来,真是太好了!她原以为今生不会再看见他了,现在终于可将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可怕回忆永远抛开。
那时候的他心力交瘁,浑身湿透直打颤。他因杀死侮辱莎莉的黑人而先后被北佬和怂恿黑人追白种女人的叛贼所追杀,碰上这种事,谁不心寒?谁不害怕?
汤尼回家了!她简直等不及到明天下午。县里就要恢复蓬勃生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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