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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达克斯考湖,家里别的人都走了,发生了些什么我相当清楚。我真正感到好奇的事和事件本身并没很大关系。我想知道的是:你身上有没有一部分——我不知道哪一部分——在等明天这个时候,也想和杰罗德在狗的肠胃里分享地盘呢?我这么问,只是因为在我听来这样做不像忠烈之举,而像是精神错乱!
泪水又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流了。但是她不知道,她哭是因为有这种可能性——终于说出来的可能性——即:她竟然可能死在这里呢!至少四年以来的第一次,她开始思索另一个消夏场所了,位于达克斯考湖畔的那一个。思索太阳熄灭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从前有一次,在一个妇女觉悟小组会上她差点说出了那个秘密——那是70年代早期的事了。当然,参加那样的会议是她室友的主意。但杰西是自愿前往的,至少开始是这样的。那似乎无关紧要,只是那令人惊异、扎染花色一般的生命丰盈时期的另一种活动罢了。那是大学时期,对杰西来说,大学生活的开头两年——特别是有露丝尼尔瑞这样的人带她去看各种球赛、开车兜风、参观展览——大部分情况下,她日子过得相当美妙。在那段时间里,天不怕地不怕似乎是理所当然,有所作为也顺理成章。那些日子里,宿舍里没有彼得马克斯的招贴画就不算完整。若是厌倦了披头士乐队——并非每个人都如此,你可以换个口味听点别的音乐。这一切都有点过于欢快,不像是真的,就像发高烧又不至于威胁生命时所看到的事物。事实上,开头的两年一直是狂欢。
第一次参加妇女觉悟小组会后,狂欢便结束了。在那儿,杰西发现了一个可怖的灰色世界。这个世界为她预演了80年代展现在她面前的未来成年人生活,同时也低声说出了阴暗的童年时期的秘密,这个秘密已经在60年代被活埋了——但是它并没有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在与纽沃斯跨教派的教堂相连的一间小起居室里,有二十个妇女,一些坐在沙发上,另一些隐在几把巨大笨重的牧师椅扶手投射的阴影中。大多数人在地上盘腿坐成了一圈——二十个妇女,年龄在十八至四十岁左右。会议开始时,她们手拉手,静默了一会儿。这个仪式结束后,杰西被一些可怖的强奸、骚扰、身体折磨故事震撼了。
如果她能活到一百岁,她也决忘不了那个安静美丽的金发碧眼姑娘。那姑娘卷起羊毛衫展示了她乳房下侧的香烟烙痕。
那一次结束了杰西梅赫特的狂欢时代。结束了吗?没有,那样说不对。这仿佛让她短暂地瞥见狂欢会后面的情景。让她看到了秋天里空旷的灰色田野,那是真实的,在高高的草丛里,只有香烟包皮纸、用过的避孕套,以及一些弄坏了的廉价奖品。这些东西不是等着被风吹走,就是让冬雪覆盖。越过这幅薄薄一层碎料拼制的帆布油画,她看到这个寂静、愚昧、乏味的世界在等待她,这幅油画将这个世界与中间的狂欢、广告商行的大吹大擂以及对开车出游的漫无目的着魔分隔了开来。这吓坏了她。只有这展现在她眼前,只有这,再也没别的了,想到这里真是糟糕透了。再想想她过去的事,在拼凑起来的俗艳而又不值钱的画布上有着她自己修复的记忆,画布不能完全遮住它。想到这她难以承受了。
那个美丽的金发碧眼女孩展示了乳房伤痕后,拉上了毛衣。她解释道,这是她父母去了蒙特利尔的那个周末,她哥哥的朋友们对她的所作所为。而她什么也不能对父母说,因为这也可能意味着,在去年一年里,她的哥哥断断续续地对她做了些什么将会泄露出来,她的父母决不会相信那些。
女孩的声音和她的脸一样沉静,她的语调十分理智。她说完了,一阵雷击般的停顿——在这一刻,杰西感到身体内部有某个东西在撕掳,她听到脑子里有一百个夹杂着希望与恐怖的声音在尖叫——接着,露丝说话了。
“为什么他们不会相信你呢?”她问。“耶稣啊,燃着的——他们用点燃的香烟烫你!我是说,你有这些烫伤作为证据!为什么他们不会相信你呢?难道他们不爱你?”
是的,杰西想。是的,他们爱她,可是——“是的,”金发碧眼姑娘说“他们爱我,他们仍然爱我。可是他们宠爱我哥哥巴利。”
杰西坐在露丝旁边,用不太稳的手掌根抵着前额,她记得自己低声说:“而且,那会杀了她。”
露丝转向她,开口道:“什么?”金发姑娘仍然没哭,仍然平静得令人迷惑不解。
她说:“而且,发现了那样的事会杀了我妈。”
然后,杰西知道,要是她不离开这里就要爆发了。于是,她站了起来,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几乎碰翻了那个丑陋笨重的物件。她从屋里全速冲了出来,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她不在乎。她们想些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太阳曾熄灭了,就是那太阳自身。如果她说出她的故事,只要上帝是仁慈的,人们就不会相信她。假如上帝情绪不好,杰西才会被人相信即使妈妈不被杀,也会炸毁家庭,就像烂南瓜里放进一个炸药棒那样。
所以,她跑出屋子,穿过厨房,本来可以直接穿过后门的,可是后门锁上了。露丝在后面追赶她,叫着让她停下。杰西停住了,可这只是因为该死的锁着的门阻止了她。
她将脸贴在冰冷的深色玻璃上,竟然考虑——是的,只那么一会儿她想到——要将头直接撞在玻璃上,割断喉咙,做任何事来抹掉未来灰色的前景以及留在身后的往事。然而,她最终只是转身滑倒在地,紧紧抱住短裙摆下面的光腿,将额头抵在弓起的双膝上,然后闭上了眼睛。露丝在她身边坐下,用一只胳膊拥住她,前后摇着她,抚着她的头发,对她低声劝慰,鼓励她说出来,摆脱它,呕吐掉,放开手。
此刻,躺在卡什威克马克湖岸边的这座屋子里,她想着那个不流泪的、镇静得令人惊异的金发姑娘情况怎么样了。那个姑娘给她们讲述了她的哥哥巴利及其朋友们的事情——显然那些年轻人认为,女人正是因其yin道而成为生命维持系统。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打上烙印是恰到好处的惩罚。这个姑娘多多少少感觉到和哥哥干那事无所谓,但和哥哥的好友们干就不是一回事了。更切中要点的是,杰西在想,那天她和露丝背靠着上锁的厨房门相拥着坐在那儿时,她对露丝说了些什么。她惟一能确切记起的是这样的话:
“他从来不烫我,他从来不烫我,他根本就没烫过我。”可是,她说的话一定不止这些。
因为,露丝拒绝停止发问的那些问题都清楚地指着一个方向:朝着达克斯考湖,以及太阳熄灭的那一天。
她最终离开了露丝,而没有说出来正如她离开了诺拉,没说出来一样。她尽双腿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跑开了。杰西梅赫特伯林格姆,以惊人的俗艳而出名的女孩,她是犹疑时期的最后一个奇迹。太阳熄灭那一天的幸存者,现在却被铐在了床上,再也无法跑开了。
“救救我。”她对着空屋说道。杰西既然已经记起了那个金发姑娘,那个脸和声音异常镇静。原本可爱的双乳点刻着圆圆伤疤的姑娘,脑子就无法摆脱她了,也无法摆脱这种认识,即:那根本就不是镇静,而是处于与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件可怕事情完全分离的状态。不知怎的,金发姑娘的脸变成了她的脸,杰西说起话时,她用的是一种不敬神者的颤抖、低声下气的声音,这个不敬神者被剥夺了一切,只剩下最后一个不可能如愿的祈祷“请救救我吧。”
回答她的不是上帝,而是她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显然只有假扮成露丝尼尔瑞时才能说话。现在这声音听起来很温和,但并不很有希望。
我来试试,可是你得帮助我。我知道你愿意做痛苦的事,但是你也许还得想一想痛苦的事,你可准备好了?
“这不是关于想一想的问题。”杰西声音颤抖地说,她想:这就是伯林格姆太太大声说话时听起来的感觉“那是关于嗯逃离。
也许你得迫使她保持沉默,露丝说,她是你身上可取的一部分,杰西——我们的一部分——她真的不是坏人,但是,听凭她操纵局势的时间太长了。在这样一种形势下,她处理事情的方式并不太好,就这一点你想争辩吗?
这一点,或者任何其他的,杰西都不想争辩,她太累了。随着落日的临近,透过西窗的阳光变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红了。风阵阵吹着,吹得树叶沿着靠湖一侧的平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平台现在是空的,平台上所有的家具都堆在了起居室。松林沙沙作响,后门嘭嘭发声,狗停止了动作,然后又继续咂嘴、撕咬。咀嚼,发出难听的声音。
“我太渴了。”她哀哀地说。
好吧,那么——那就是我们该开始的地方。
她将头朝另一个方向转去,颈子左边感到了阳光的余热,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她的面颊上,然后她又睁开了眼睛。她发现自己正盯着杰罗德的那杯水,她的喉咙即刻发出了燥热的迫切呼声。
我们忘掉狗,开始这方面的行动吧。露丝说。狗只是在做赖以活命必须做的事。你得同样这么办。
“我不知道是否能忘了它。”杰西说。
我想你能,宝贝儿——我真的这么想。如果你能将太阳熄灭那天发生的事扫到地毯下面,我想,你就能将任何事情扫到地毯下,不去再想。
有一会儿,她几乎全说了出来。她懂得,如果她真想这么做,她能够全说出来。那天的秘密从来就没有完全沉没于她的潜意识里,正如电视肥皂剧及电影情节剧里那样,这样的秘密沉没不了。这个秘密至多被埋进了一个浅浅的坟墓里。有些选择性的遗忘,但那是一种完全自愿的遗忘。如果她想记住太阳熄灭那天发生的事,她想她也许能记得。
仿佛这个念头是个邀请,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清晰的伤心情景:一把烤肉钳夹着一块玻璃片,戴着烤炉抗热手套的一只手拿着玻璃片,正在草皮上燃着的烟火中两面翻转着。
杰西在床上僵住了,她努力驱走了这幅画面。
让我们弄清一件事。她想。她推测她是在对露丝的声音说话,但是不完全确定。她不再对任何事确实相信了。
我不想回忆了,明白吗?那天的事件和这个事件毫无联系。它们是苹果和橘子,要理解两者之间的联系非常容易——两个湖,两座消夏别墅,两件事。
(秘密、沉默、伤害、破损。)性把戏——可是,现在回忆1963年发生的事一点儿也帮不上我,只会增加我的痛苦。
所以,我们放下这整个话题,巴,好吗?让我们忘掉达克斯考湖。
“你看如何,露丝?”她低声问道。她的目光穿过屋子转到蜡染蝴蝶上。另一个形象出现了一会儿——一个小女孩,某个人可爱的小宝贝蛋,闻着剃须后搽的润肤水香味,透过一片烟熏黑的玻璃片仰头看着天空——接着,这个形象仁慈地消失了。
她多看了一会儿蝴蝶,等着弄确实那些往事的回忆消失得无踪无影了,然后,她回过头来看杰罗德的那杯水。尽管越来越暗的屋子还保留着午后阳光的热度,水杯里仍然飘浮着一些碎银般的冰块,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杰西由着目光在杯子上移动,任它盯住凝结在杯子上的凉爽水珠。她不能真切地看到杯子下面的垫子——床头架挡住了。但是,不用看她就能想象到,随着凝结的凉水珠不断从杯沿滴落,在杯底聚拢,在垫子上扩展,已形成了一圈深色的水印。
杰西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没有让嘴唇湿润起来。
我想喝水!那个恐惧的、提着要求的孩子声音——某个人可爱的小宝贝蛋的声音叫道,我要喝,我马上就要现在就要!
可是,她够不着杯子。情况很明朗,杯子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别那么轻易地放弃努力——既然你能用烟灰缸击中那条该死的狗,也就可能拿到杯子,也许你能。
杰西又举起了右手,以她跳疼着的肩膀允许的程度用力去够,仍然至少相差两英寸半。她咽了口唾沫,冲着梗起的粗筋与发紧的喉咙做了个鬼脸。
“瞧见了吗?”她问“你现在高兴了?”
露丝没有回答。但是伯林格姆太太答话了。她在杰西脑子里柔声地、几乎道歉似地说起话来。她说拿到它,不是够着它。它们它们也可能不是一码事。她尴尬地笑了,像是多管了闲事。杰西有一会儿又在想,你身上的一部分那样笑法,感受到的这一点真是稀奇古怪,仿佛那真是与一个整体完全分离的一部分。要是我再多有一些声音,杰西想,我们这里可以来一场该死的桥牌锦标赛了。
她又看了一会杯子,然后将头在枕头上来回摆动,这样她就可以研究床头架底边的情况了。她看到架子并没有附在墙上。它放在四个钢托架上,托架看上去像倒写的大写字母l。床头架也没附在托架上——她确信这一点。她记得,有一次杰罗德在打电话,心不在焉地企图靠在床头架上。床头架靠她的这一端抬了起来,像翘翘板一样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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