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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伤已经几乎湿了个透,在这等雨天下,什么蓑衣斗笠几乎都没用。他抿紧了唇,抬了抬手,示意新月卫再后退些。
湿黏的白发乱糟糟地粘在脸上,岑伤知道自己应该把形容整理好,以免待会与义父相见时过于狼狈。他抬起麻木的手指,指尖触碰到脸上时,才骤觉这片皮肤已经被山风山雨吹打得冰凉。
他闭了闭眼睛,竭力不去想刚刚听见的那一声带着愉悦、近乎哭腔的长长呻吟。岑伤从未如此憎恨过自己敏锐过人的耳力,也从未如此地憎恨过自己率众而前的积极。亦或是他该庆幸早早站在最前方的只有他一个,又或是他该等雨停了再来?又或者他还是太慢了,他应该快点,再快点的。
岑伤摸不清自己乱糟糟的心绪。他明明那么期盼,那么渴望,可突然惶恐得指尖一片冰凉,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明明前一秒还充满了期待,可为什么现在,他卑劣而激动地渴求屋中的人并不是他苦苦寻求的那一位。
他情愿自己找错了人,或者被刚刚的月铳中伤。
岑伤觉得自己的唇齿好像都被风雨冻得发苦,他干巴巴地咽了下喉咙,嘴里干得发黏。雨水在眼前糊成一片,习武之人引以为傲的眼力几乎都要失去作用。岑伤木木地站着,好像一尊雕塑。他看不见被月铳打伤的新月卫,也看不见乐临川不时瞥过来的眼神,他化石一般立着,紧紧地盯着那座草屋的门,仿佛他从开天辟地时就站在这里,并一直能站到天荒地老。
所有的情绪都在草屋开门、屋中人缓缓踏出的那一刻消失了,又或者被习惯性地全部摒开。岑伤几乎不用看,只凭直觉就辨认出了那人是谁。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只知道自己再回过神来时,已然跪在那人脚边,语气里都是隐藏不住的激动和喜悦:“义父!义父无恙!”
“是你啊,岑伤。”那人居高临下地站着,语气和往日里没什么区别,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速,漫不经心的调子,尾音里拖着几分浑不在意的慵懒和戏谑,仿佛这个世间没什么可入他眼,也没什么值得他正眼以对。
“正是,义父无恙就好。”岑伤压抑着喉间的喘息。重新跪伏在那人脚边的感觉让他无比满足,他贪婪而又小心翼翼地呼吸着那人身边的空气,雨水的清润芬芳进入他的鼻腔,滋润他干渴的身体。
好似血肉逐渐丰盈了干枯的骨架,生机在这一刻绽放,甜美无比。
雨水随着骤然响起的关门声溅了岑伤一脸一身。生机骤然断绝,冰冷僵硬,宛如石头。
他身处屋檐之下,浇不到雨,但溅来的细碎雨沫好像从未停止。
六七月份的天气总是变得极快。方才还大雨磅礴,过了这么一阵儿后就只能算是细雨涓涓。对此躲在树林中的新月卫们最有发言权,雨小了也终于能为那几个倒霉兄弟好好包扎一下伤口,总不像刚才只能勉强止血,伤药拿出来也是被雨水冲走的份儿。
在屋中听着,就更明显了。
雨声小了,屋内沉闷的氛围就更加抑郁。点玉沉默着帮月泉淮打理好了一切,却终于在月泉淮起身要离开的那一刻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带着万分委屈,从背后猛地抱住了他。点玉紧紧抱着月泉淮的腰,软软的脸颊肉紧贴在他的后背上,一开口,声音都带上了哽咽,可怜得像只被抛弃的雏鸟:“义父……义父别扔下我好不好,我会乖的……义父……”
月泉淮一怔,他刚刚并非没感觉到点玉的情绪好像一直不太对,但他素来不是个会体贴他人心情的人,点玉又不说,他便也没管。只是点玉突然将他抱住,又是这样一番激烈的反应,倒属实让他不解。月泉淮微微皱眉,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到底还算温和地拍了拍点玉的手背示意他松手。
点玉尽管不舍,但还是听话地乖乖松了手,抽泣着被月泉淮扯到面前来,委委屈屈地抽着鼻子,看得出来是真难过,难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夫并没有要扔下你。”月泉淮几乎从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什么的时刻,因此这话一出口,他先别扭地皱紧了眉头。拂了拂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月泉淮这才扭过头来,正眼看向点玉,双手抱胸,漫不经心地开口:“哭成这样,怎么,是舍不得离开这儿了?”
点玉连连摇头,一串串泪水滑落漂亮姣好的脸颊。他哭得两眼通红,啜泣不止,嗓音都发涩发紧,哽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得出话来:“我……我想跟义父走,但是……但是……”
他哭得快要打嗝,又是哽咽了好一会儿才勉勉强强清晰吐字:“我……我走不了……义父,我走不出这山……”
雨声渐渐地稀疏了,方才还称得上暴虐的大雨早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纤细柔软的毛毛雨。点玉的哭声在这样的雨声中格外明显,他哭得脸蛋发红,一下下抽泣着,委屈得鼻尖都红彤彤的。
“哦?”月泉淮来了几分兴趣,他微微歪了头,目光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哭得委屈的点玉:“走不出这座山?”
点玉抽噎着,点点头:“少林……少林的大师们说,我不是正常人,所以……所以……”
又是少林。
月泉淮的目光蓦地暗沉下去。
点玉浑然未觉,他抹了把泪,委屈地哽咽:“他们给我布置……布置了一道阵法,我只能在这座山里活动,却怎么也走不出这座山……”
他万分委屈地拭泪,泪珠却串串滚落,他怎么也擦不干净:“义父……我想跟义父走的……可我走不了……”
窗外的雨声细细柔柔的,轻轻小小的。雨滴点点抚在脸上,温柔的轻凉。
“呵。”月泉淮轻笑一声,语气不屑。
“不过一个区区阵法,也值得你哭成这样?”他放下手臂,习惯性地单手背在身后,下巴微抬,声音睥睨而轻蔑,从点玉身边擦肩而过:“倘若这么怕事,只知道哭哭啼啼,你也不必跟老夫回去了。”
“义父!”他的袖子被猛然拽住,点玉急匆匆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定定地凝视着月泉淮的背影,依旧颤抖的声音掩盖不住他的坚定:“我要跟义父走。”
他垂下眼眸。
青年的声音轻而软,尾音带着刚哭过的糯。他抽了抽鼻子,将所有的泪意全部咽下。
“我不是哭离不开这座山,我只是不想和义父分开。”
他的手指向前探,寻到月泉淮的手,认认真真地与他十指相扣。
“只要能和义父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只要义父在,就没有什么值得我怕的。”
他抬起眼眸,望向月泉淮背影的目光孺慕又依恋。
“义父答应过我,会保护我的,我不信别人,只信义父。”
月泉淮勾了勾嘴角,从鼻腔中哼出一声轻笑。
他抽出手,推门迈了出去。
雨已然不怎么下了。
山风依旧潮湿而清爽,吹拂过身上时带来阵阵寒意。枝叶间残存的雨水有一下没一下地到处乱滴,滴得绿叶摇摇晃晃,也滴得那一身淡青色的衣袍洇出点点湿痕。
是很挺拔的腰背,是很轻盈的步履。明明是泥泞难行的道路,他却走得好像踏雪无痕一般。
可他偏偏又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幼兽,只顾着捏着身前那人的一片衣角。
藏在斗笠下的眼盯着走在前方的点玉,岑伤的脸像面具一样毫无表情。
房门被再次打开的时候他是欣喜的,那人只要站在那里,好像就成了一道明亮的月光,从此雨是凉的,风是柔的,树叶被风吹起的声音是沙沙的,万事万物都在此刻焕发生机,那么明媚,那么美好,是他渴求万分而不敢碰触的美好,那么神圣,那么伟大,那么高洁,是让他有触碰这种念头都会觉得玷污亵渎的存在。他温顺地垂下眼眸,是习惯,也是顺从。他望着眼前的泥浆地,只觉得自己把头扎进泥泞中也是心甘情愿的。
无论是作为对那人的效忠,还是只是让那人可以踏着自己的头颅走过,免得脏了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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