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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移近烛台,方见封璘背墙侧卧,烛光映在他眼底,像极了黑暗里静伺猎物的野狼。
然而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沧浪心头生出点微妙情绪,他在这一眼里淡去身为猎物的不安,仿佛面前的不是凶兽,而是习惯了等待自己归家的狼崽。
要知道,秋太傅并不总像现在这样乖巧于四方天地,以往和晓空山等人纵情山水、打马陌上时,几日不着家是常事。连安叔都说,像少爷这样的性格,合该做江湖豪侠,而不是庙堂羁鸟。可每每倦极归来,他总能看见廊下有个身影在等候,蜷起来也不大,不知何时起便沉甸甸地坠在心上,成为游侠客的牵挂。
“不睡,在等我?”
“嗯,”封璘拖了点鼻音,倒似撒娇,“你不回,我便要找了。”
沧浪突然起了试探之心:“若找不到,你当如何?”
“那便一直找。”
沧浪短笑一声:“要是一直找不到呢?”
猝不及防地,封璘翻身跃起,将沧浪抵在床头,后脑将磕上菱花格时,被他抬掌托住:“那本王便掘尽这钦安县城的每一寸土,囚禁见过先生的每一个人,直到你肯出现为止。”
“疯子。”脑海里再次浮现这两个字眼,沉默在对视间迅蔓延开。
拇指抚过眼梢:“先生生气了吗?”
屋里撤去香炉,清清爽爽的皂角气和着封璘身上的雪松味道包裹了沧浪,他突然想到,行馆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解忧散。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封璘也只以先生称呼自己。
“没有,”沧浪摸到他的封腰小扣,解开,除掉那禁锢,“安家死了唯一的儿子,我去给他上柱香,他们铺里的糖人,殿下也很喜欢,不是吗?”
封璘胸前褡衽被撩起,胸口教微烫的唇贴着,肌肉有些紧绷。
“安立本的死……”
“是个意外。”沧浪将亲王的袍服一寸寸褪下,吻流连至颈侧,顿住,“怨不得任何人。”
他已经恢复记忆,封璘约摸也知道,从县衙调走安立本是为了除掉自己的眼线。可封璘为什么不戳破他,还要陪着自己做戏,沧浪有些揣摩不透。
总归……不会只因为一个“爱”字吧?
封璘绝对力道的出入很快顶散了他的疑虑,沧浪在云巅起落,犹惦记着人间辰光。算时候,送往贺府曲廊苑的邸报应当已经到了桑籍手上。
沧浪抬丨腿示意封璘压下来,轻抚着狼崽汗涔涔的耳廓、鬓角,心想。
他们注定做怨侣,至死方休。
第17章沧海月明珠有泪(八)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吏目之死,竟会掀起那样的轩然大波。
翌日清晨,八百里快传的邸报途径五卫二十一间驿站,自阍者、黄门、内侍三道检视,终于赶在日暮时分呈上了圣人的御案。
邸报出自钦差桑籍下榻的曲廊苑,转的是殉职小吏安立本的临终绝。
文以“君魂谢过皇恩去,过罢孤山有莫愁”为开篇,傲骨清流的形象跃然纸上,但旋即锋一转。
“萧然寒士,落拓闲曹,本是朝堂之命官,竟成涸辙之池鱼。”
“涸辙”“池鱼”二词用得极巧,道尽了小小执秤官夹在政令与闽州官场之间的难为。而这场无妄之灾,归根结底都要拜胡椒苏木折奉所赐。
词锋犀利、文采斐然,自先太傅秋千顷之后,再不见此等传世之作,一下触动了圣人的爱才之心。
然得知自己梦寐以求的大才前天刚叫人失手推死了,龙颜大悦转眼变成雷霆之怒。圣人下令缉拿凶手的同时,也没忘治“始作俑者”封璘一个冒进之罪。
圣谕既下,闽州的官员嗅见了某种转机。他们意识到安立本的一纸陈情,俨然将矛头从凶案本身,引向了不尽合理的折奉之法,而他们原可为这件事寻找一个更大的“替罪羊”。
旦夕之间,弹劾兖王乱政的奏折雪片似的飞进大内,飞向皇帝的案头。这次不止三州官员竞相上疏,就连京城内部也出现了不偕的声音。
那些早已看不惯兖王行事的权臣们,从前碍于圣人的宠爱,只敢躲在各路言官背后指手画脚。而今眼见君恩淡薄,于是便都按捺不住,纷纷将自己推到台前,恨不能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淹得封璘再无出头之日。
还不够。
桑籍之流还欲把这潭水搅得更浑一点。
钦差大人下令将安氏绝印他个十万八千份,连夜在士农工商、老幼妇孺间流传;闵州商会贺为章微言大义,称“清流”不能死得悄无声息,他要联合三州义商在头七这日为安立本风光大祭。
天下事,政令三年可改,人心一日即变。许多百姓连胡椒苏木折奉是什么都不知道,仅从上位者杜撰给他们的真相中臆测出一个庸王的形象,于是乎对杀人凶手的愤怒、对受害者的惋惜,通通转变为对皇亲乱政的不满。
万民谏书横空出世。人们把“惩元凶、诛恶”的要求刻在朽木上,抬到城门前。一人呼,万人从,纷乱地表达着一个分明站不住脚,在他们看来又理所应当的愿望。
很难说安立本那封“言辞恳切”的绝命书在其中挥了多大的作用,总之,看高高在上的亲王跌落神坛,带给乌合之众的满足感远比处死一个莽夫要大得多。
这就是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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