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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一百块要不要?”
“不要。”
这个午后,无比漫长。高凡的手臂有些僵硬,素描笔不断地在纸上刷着,勾画卡门的双眼。浅一点,再深一点,再细一点,又粗一点,换了从2B到12B的铅笔,直到这眼睛栩栩如生,乌黑得宛如刚出过事故的煤矿,不忍直视。
天黑了,但没有她的眼珠黑。为了感谢高凡的画像,卡门请他吃十三香小龙虾。喝了七瓶啤酒,高凡没说这些年的经历,只有卡门滔滔不绝。她说高中毕业后,先去深圳,又去了杭州,做过办公室前台和房地产销售,还推销过山寨红酒,两年前到了上海。
她从小是个神婆,现在亚新广场开了家塔罗牌算命馆。七楼很小的门面,卡门穿成波希米亚风格,每天做五六单生意。客人大多是九○后女生,主要解决的也是恋爱问题。最小的是个初中生,意外怀孕两个月了,来算命咨询要不要跟着小男朋友私奔把孩子生下来。她用塔罗牌算了一卦,结果是打掉,小姑娘哭哭啼啼走了,留下两百块算命费。
算命馆只有一扇窗户,恰巧对准长寿公园,自然也能看到画画的高凡。开始她完全没认出他来,高中分别才七年,他却像老了十多岁。
她只是好奇,什么样的入会天天在那儿画画?又是什么样的白痴愿意花一百块给他画呢?观察了十来天,她突然发现这入有些像高凡。
高凡说:“我还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就算见到,你也会立刻逃跑的。”
“嗯,我也这么以为。”“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我从来不问这个。”
酒后微醺,春风迷醉,红裙在黑夜里鲜艳夺目。高凡架着她的胳膊,穿过夜总会门口的马路,去了他的出租房。
在六平方米的小屋里,高凡与卡门度过了最漫长的那一夜。
每次看凡·高的《麦田)》,总有种看大海的感觉。风吹麦浪,波涛汹涌,如海洋与天空无边无际,云朵就像桅杆上的群帆,点点麦穗就像飞鱼跃出海面。凡·高是荷兰人,从大海手中争夺土地的民族。他的许多早期作品都画过大海与海岸线。凡·高出生的故乡津德尔特距离大海不远,而自杀的地点是巴黎附近奥维尔的麦田。因为麦田就是大海的延伸。尘归尘,土归土……
凡·高有个亲弟弟叫提奥,是巴黎的艺术品商人。提奥鼓励凡·高开始画画,并且支付凡·高所有的画画和生活开销。凡·高活着的时候,几乎只有一个粉丝,那就是提奥。至于高更那些人嘛,与其说是嫉妒凡·高,不如说是怜悯。
没有提奥,就没有凡·高。
凡·高给提奥写过很多书信,其中有一封是这样写的——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到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
当我画一片麦田,我希望人们感觉到麦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
当我画一棵苹果树,我希望人们能感觉到苹果里面的果汁正把苹果皮撑开,果核中的种子正在为结出果实奋进。
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
凡·高这辈子画过男人也画过女人,显然他更擅长画男人,而他画过的无数男人里,最擅长的是画他自己。
自从认识了画画的高凡,我就经常能在长寿公园见到卡门了。
不能说卡门打扮时髦,事实上,她妆很淡,或者基本不化妆,衣服看起来也比较普通,只是颜色比较鲜艳而已。这条长寿路上有十几家夜总会,每当夜色降临之际,无数衣着暴露的女孩就姗姗前来上班了——卡门不是,显而易见。
但有一天,我在长寿路与西康路口吃拉面,意外见到了卡门。她站在天桥下,风吹过她乌鸦般的黑色长发,连同脚边的裙摆,仿佛随时可以飞到上海的天空。
一辆黑色奔驰停在跟前,开车的男人下来,戴着墨镜,很有王家卫的味道。
卡门上了车,男人摘下墨镜,而我诧异地发现——这张脸跟我长得很像。
幸好那家伙没有看见我,卡门也没有,奔驰车绝尘而去,车牌号码最后四位全是“7”。
忽然,我可能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有一次我去长寿公园附近的“大桶大”,洗脚小弟抱着热气腾腾的水桶上来,只瞥了我一眼,就投来顶礼膜拜的目光。这是碰上粉丝了吗?但他仔细端详了我半天,突然问:“您是七哥吗?”
“七哥是谁?”对于这样的问题,我分外失望地摇头,真想反问他一句,“你是朝阳群众吗?”
“您肯定是!我见过您!真的,上次您在我们店里,还摘下了墨镜。”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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