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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杰见尹壮图如此醉态,也清楚他本是无故受过。只是当时朝堂之上,庆成列出证据,一一都可证明仓廪充实,府库无亏,尹壮图自己也无法辩驳。他多与户部往来,自知其中必有隐情,可朝堂上所陈证据,无不证明尹壮图才是危言耸听之人。故而他也无法为尹壮图开脱,看他模样,似乎还在记恨自己,便上前安慰道:“楚珍,朝堂上那庆成拿出证据,我也帮不了你,我知道你必是一时失察,才被人钻了空子。皇上保你不死,已是大幸,日后自当谨慎些,可别再让我们为你担忧了。”
“让王中堂担忧的事,难道还少吗?”尹壮图愤怒之余,渐已潸潸泪下:“这些年来,和珅势力之盛,大家无不看在眼里,若是他再这般专横下去,我大清国法纲纪,将有凌夷之忧啊!这些年眼看着,敢说话的同僚,一个个都被和珅排挤出去了,曹大人弹劾刘全,最后全无对证。钱大人被那厮盯住了,竟一点无关小事,都让他丢了官,我……也是我无能,不敢直言其过。可要是这样下去,只怕下一个出事的,就是王中堂你了!王中堂,海内士子无不视你为士林泰斗。若你也出事了,只怕过不得几年,大清朝廷,便是那班豺狼虎豹的天下了。到得那时,只怕这大清国,也将有倾覆之虞了啊!”
“哪个混蛋说大清要倾覆了?”此时,又是一个声音在门前响起,声音苍老,却依然浑厚有力,众人向外看时,只见一个苍髯老人已渐走向厅中,老人虽老,可双目炯炯,神威犹存,自然便是当朝席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阿桂了。阿桂身后尚有一人,正是那彦成。
尹壮图已醉的渐无神智,见了阿桂,也不行礼,反而笑道:“阿中堂来啦,这杯酒,请阿中堂……”阿桂更不搭话,一拳打向尹壮图左脸,他虽年迈,力气却仍旧不小,尹壮图一介书生,哪受得了这般力道?只一拳下来,早已站立不稳,倒了下去。
阿桂走上前去,一把将尹壮图揪起来,反手就是一拳,道:“混账东西,你堂堂朝廷命官,食君之禄,自当尽忠国事,可你不仅知恩不报,还口出亡国之语。你如何对得起皇上太和殿上,钦点你做进士的大恩?皇上悉心栽培你二十年,是让你诅咒大清的吗?”说着又是一拳,击中尹壮图小腹,尹壮图再也支持不住,一口残酒喷了出来,阿桂身上也沾了不少。
尹壮图连中三拳,又兼醉酒,竟已晕了过去。那彦成对孙星衍和钱沣使了个眼色,二人也便会意,将尹壮图抬下去了。
王杰见阿桂神色,也知阿桂并非真的动怒,但尹壮图若是再这般口无遮拦下去,只怕阿桂不说,也会有别人暗自听了去。到时候尹壮图一个“悖逆”的罪名,怕是免不了了。阿桂把他打晕,恰恰是保护了他。可即便如此,自己身为文臣,也有些不忍,道:“阿中堂,他言辞是激烈了些,训斥他一番便是,又何必出手呢?”
那彦成轻声说道:“王中堂,玛法这样做,也是为了尹大人安全。王中堂不知,当年我家大爷出师误了军机,玛法一怒之下,把大爷打得……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呢。”那彦成说的是阿桂长子阿迪斯,才干平平,只是因阿桂的缘故,才能补上一些官职。
王杰也不由得叹道:“绎堂,我听说恒瑞大人他,已升了定边将军,想来也是和珅的缘故吧?你眼下境地,却也为难。”定边将军即定边左副将军,驻乌里雅苏台,乃是从一品之职,和珅保举恒瑞出任一品疆臣,恒瑞日后自然会更亲近和珅了。
那彦成道:“王中堂大可放心,云仙她……是个识大体的人,玛法跟和珅,孰是孰非,她自然清楚的。小侄自也不致为了这位岳父大人,便去向和珅示好。”云仙是恒瑞之女,数年前恒瑞和阿桂联姻,将她嫁给了那彦成,夫妻生活倒也美满,只是恒瑞反复无常,总是令阿桂祖孙有些不快。
阿桂神色坚定,道:“恒瑞和我家结亲之时,尚未与和珅来往。云仙在我家这些年,为人品性我自然清楚,是个好孩子,王中堂不必担忧我家家事。”见孙星衍和钱沣已经安顿好了尹壮图回来,也对各人道:“老夫与和珅,平日绝无交情。但你等若是因老夫如此,就想让老夫袒护与你等,那就错了!你等为官若是有了过失,老夫一样不会轻饶,他尹壮图上言亏空一事,全无实据,便是该罚!若是你等以后遇了事,也似他一般口无遮拦,诽谤朝廷,目无圣上,需怨不得老夫翻脸不认人!若是哪一个乱臣贼子,想倾覆我大清,就让他从老夫的尸上踏过去!”
阿桂终是旗人,说这句话,也是为了提醒这些文臣,不可怀有2心,一时各人也自应了。孙星衍见这般形状,也不禁叹道:“阿中堂、恩师,眼看不过数日,便是和珅那什么四十大寿了。和珅必定是想借此机会,试探朝中所有大臣。学生与他自不会来往,可只怕……”他出身翰林,自然知道翰林中已经有部分新进官员,为了飞黄腾达,不惜向和珅送礼行贿,和珅这次做寿,不仅会试探朝中所有大臣,也会迫使这些同僚相互划清界限。
阿桂道:“无妨,他和珅做寿,便做他的,你等只需记住,尽心奉公,方是你等本分。皇上圣明天子在上,绝不致亏待忠心办事之人。至于其他,你等自便。”
那彦成也对王杰和孙星衍道:“王中堂,渊如兄,翰林里别人不说,咱这些刚刚散馆的庶吉士,人品都是说得过去的。西庚、瑟庵他们,平日与和珅绝无半分来往。只是……只是伯元因江家的缘故,未免有些为难啊。”
王杰和孙星衍也都清楚,阮元与江春一家,原本有旧,而且和珅之前,还曾经给阮元送过礼。这个四十大寿,阮元若是不去,未免太不近人情。可阮元如果去了,翰林同列面前,他又将如何自处?想到这里,各人也不免为阮元的未来担忧起来。
眼看已近黄昏,阿桂和那彦成不便久留外城,便拜别了各位文官,一同回府去了。而这一年的五月二十八日,便是和珅四十岁满寿,和府之内,一片张灯结彩,后海之上,也尽是丝竹鼓乐之声。
无独有偶,就在五月二十八、九日,乾隆意外下旨,文武百官准备万寿盛典数月,多已疲乏,特许休假两日。故而二十八日下午一到,和珅的忠襄伯爵府门前便已络绎不绝,福长安自然也同了吴省钦、吴省兰兄弟,在和府里帮忙清点寿礼。
“湖北巡抚福宁、定边左副将军恒瑞、湖南巡抚浦霖……闽浙总督伍拉纳,四川总督孙士毅!吴老师,这伍拉纳可是觉罗,孙士毅历任疆臣也有多年了,这一次,居然都来给和中堂送礼了?”福长安看着一大串送礼官员名单,难以置信的问向身边的吴省钦。
吴省钦笑道:“哈哈,看这样子,朝廷外面,八总督十六巡抚,边境的几个将军,得有一半送了礼吧?诚斋,你看看这个,你可熟悉?”说着拿过一封名帖,摆在福长安面前。
福长安抬眼一看,道:“湖广总督毕沅?吴老师,这毕沅我听说,是个精于学术之人,想来他这等人都是自命清高,不愿与和中堂交往的,怎的今日,竟也把持不住了?”
吴省钦道:“什么精于学术啊?精于学术,就不能多看看外面,多通晓些世务了?眼看致斋这是四十大寿,什么意思?致斋年富力强啊!这大学士、军机大臣,再干二三十年,我看都没问题,那还多想什么?今日送了礼,来日他做学术也轻松些啊?”
福长安道:“我看这京官里,一二品的礼也送了不少了。可惜啊,王杰、董诰这几个老木头梆子,还死挺着不来呢,你说说这些人,怎么就认不清形势呢?”
吴省钦道:“这倒是无需着恼,王杰嘛,今年应该六十五了,董诰我看,也都五十了,都比和中堂大不少,以后的朝廷啊,肯定还是和中堂的!”其实阿桂也没来送礼,但二人都略去不提,毕竟阿桂比王杰还要大上八岁,看起来更无法阻拦和珅。
福长安忽然问道:“庆公也没送礼过来?”
吴省钦道:“庆公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为人中庸得紧,他平日和致斋来往也不多,当然了,和阿中堂、王杰他们,也没什么来往,今日不来,倒也无妨。他毕竟三世卿相,朝廷里谁也动不得的。”
二人所言的“庆公”乃是当时兵部尚书、军机大臣庆桂。自乾隆五十一年王杰入军机处,至乾隆五十八年,七年里一直是六名军机大臣共掌军机处。其中阿桂是领班,王杰与董诰亲近,和珅常与福长安共事,最后一位,便是这位庆桂了。他本姓章佳,祖父是雍正朝大学士尹泰,父亲是乾隆前期大学士、军机大臣尹继善,至庆桂这一代,已是三代官居一品,故而家世显赫,不亚于福长安的富察家。庆桂平日严谨稳重,为人中和,故而乾隆也颇信任他。
这时,吴省兰从一侧走来,道:“福大人,令兄嘉勇侯到了,只是……嘉勇侯不太愿意进来,要不,福大人去看看?”
福长安也知道,兄长福康安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又曾在乾隆四十六年,同和珅一起西征苏四十三,亲眼见过和珅战场指挥不力。故而他虽然和自己是兄弟,却一直瞧不起和珅,也极少同和珅来往。这次也是因乾隆八十大寿,特意进京祝寿,顺带被自己邀请,才破例来一次和府。看起来也只有自己这个兄弟,才请得起他入内。
走到门外,只见当中站着一人,一袭绛红袍子,相貌也算得上俊秀,只是眼中满是傲气,似乎在场一干人等,都只配为他为仆执役一般,自然便是福长安兄长,两广总督、嘉勇侯福康安了。周围人等自然知道这是乾隆面前最得宠的嘉勇侯,哪里还敢接近?都只让在一边,远远看着,不敢入府。
福长安看兄长这般神色,忙陪笑道:“三哥,小弟知道兄长屈尊前来,大是不易,让三哥为难了。只是,小弟早已答允了和中堂,今日便是让和中堂跟三哥讲和的。还望兄长饶了小弟这般不是,也……也给小弟一个面子,如何?”富察一家原是兄弟四人,但傅恒长子福灵安、次子福隆安此时均已去世,只剩福康安和福长安兄弟二人。
福康安虽说不愿给和珅祝寿,但终是经不住兄弟百般央求,眼看福长安如此谦恭,想着来都来了,也没必要再僵持下去,便道:“既然诚斋都这般说了,我也却之不恭,但你记着,我今天给和珅一个面子,他明日,也得帮我把事办了!”说着在福长安身后走进了和府,刚入府没几步,看着刘全迎上,便冲着刘全道:“刘全!把和珅叫过来,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刘全虽然平日仗势欺人惯了,但眼看面前是福康安,自然不敢怠慢,忙陪笑道:“嘉勇侯,这里人多,不好说话,不如嘉勇侯先到偏厅稍候,我家老爷即刻便到。”说着便去请和珅过来了,福长安熟悉和府形貌,将兄长带到后园。只过得片刻,一人身着锦袍,在刘全陪同下,满面春风的上前给福康安做了一揖,自然便是和珅了。
和珅眼看福康安到访,他是伯爵,而福康安是侯爵,更兼战功无数,自己讨不到任何便宜。只好自谦道:“嘉勇侯日理万机,今日却还能光临寒舍,实在是下官荣幸,若是嘉勇侯不嫌弃,下官在正厅已备了上座,第一位就是嘉勇侯的,还请嘉勇侯移步前堂,如何?”
福康安冷笑道:“和珅,若说你家是‘寒舍’,那我倒想问一句,这京城算什么?荒村野岭吗?你少和我套近乎!今日来你这里,我只问你一句,你弟弟做御史我知道,他想搏个敢言直谏的名声,可以,我不拦他。但李天培是我提拔的人!他为我购置些木材,碍你弟弟什么事了?他一封奏本送给皇上,皇上罚了我三年俸禄!他弹劾别人,与我无关,但他这把火,烧到我头上了!和中堂,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个解释呢?”
福康安所说和珅之弟,名叫和琳,这时做的是御史,和琳与和珅不同,平日为人清廉正直,遇到官吏贪赃不法,往往会直言上告。和珅知道弟弟品性与自己不同,但想着和琳终究是御史,有弹劾大臣之权,正好可以作为自己手中利器,帮自己打压异己。故而表面维持兄弟情谊,却往往在不经意间,向他透露阿桂旧部、福康安亲故各种不法事迹。阿桂做将军时纪律严明,但毕竟入朝为相已有十余年,旧部难免有骄奢之举,福康安则极少约束部下,故而找他们的不法行迹,倒也不是难事。李天培是湖北按察使,上一年为福康安购置了不少木材,正好被和珅察觉,便透露了消息给和琳,兄弟二人虽志向不同,这件事上却意外的配合无间。
但和珅看福康安样貌,一眼便知,乾隆虽然在李天培一事上,对他有所斥责,可信任却丝毫不减。这时清廷与安南多有争端,也是福康安坐镇两广,一力督办。想来这个马蜂窝,自己是不该随便捅的。也忙陪笑道:“是下官不好,让嘉勇侯受累了。舍弟他就那个脾气,听了些风声,就要在皇上面前上奏一番。我教训他很多次了,下次一定注意,嘉勇侯提拔的人,那都是战场上为大清卖过命的,怎么能随便弹劾呢?”
福康安仍不相信,道:“和中堂,该不是你把李天培的事告诉了和琳,他才对我动手的吧?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妙啊?”
和珅忙否认道:“绝无此事,绝无此事。不瞒嘉勇侯说,舍弟从来啊,就不听我的话。若说我一句话便能劝得动舍弟,那是太高看在下了。”
福长安怕二人因此僵持不下,搅了和珅寿宴,也连忙打圆场道:“三哥,和中堂的为人,小弟是清楚的,想来也只是一时失察罢了。要不这样,小弟今天,就为和中堂做个保,三哥的人,和中堂以后决计不加干预,如何?和中堂,嘉勇侯毕竟是我兄长,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嘉勇侯的事,和中堂就不要再过问了,就算给我个面子,怎么样?”
和珅忙应声道:“正是如此,小弟为官,也不过图个平安,绝不敢让嘉勇侯不快的。”
福康安见和珅态度谦恭,弟弟也出面作保,想着自己另有一件大功,尚要在和珅面前炫耀一番,也就不再生气,道:“和中堂,既然你知道了,我也就既往不咎。可若是令弟下次还敢如此,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和珅连忙应是,福长安见兄长怒气已解,忙陪同了兄长,到前厅来。
一行人到了前厅,右手边的上座,自然是归了富察兄弟。福长安见兄长行止,似乎并未带来礼物,也不禁问道:“三哥,今日和中堂毕竟也是四十大寿,三哥怎么一点见面礼也不带呢?”
福康安依然是满面傲气,道:“送礼?我这份礼,只怕和中堂收起来,要费些力气吧?和中堂,这一两年军机处里,阮光平这个名字,没少看到吧?怎么样,阮光平,嘿嘿,现在有没有头痛?”
和珅笑道:“嘉勇侯所言,可是那安南的阮惠?”福康安点了点头。
福康安所言阮光平,和珅所言阮惠,本是同一人,乾隆末年,安南(即今越南)国中民生困苦,安南归仁府西山邑乡民阮岳、阮侣、阮惠三兄弟揭竿而起,史称西山阮朝,西山阮氏击败了之前统治安南的后黎朝,阮惠自立为帝,又与清朝数次交战,一度击败清朝派遣的孙士毅所部。但乾隆五十四年起,福康安出任两广总督,主持安南战事,西山阮氏终是根基尚浅,故而日渐不利。阮惠也不想与清朝继续僵持,方才有了罢兵议和之心。他改名阮光平,也有追求和平之意。
福长安却早已按捺不住,道:“三哥,这阮惠,不,阮光平,几年下来,确实让我们有些难办。可这跟和中堂大寿有何关系?三哥,你要送什么礼物,还是快告诉大家吧?”
福康安道:“什么礼物,当然是阮光平啊?还能是什么礼物?”
听到这里,和珅和福长安都是一惊。
福康安看二人样貌,已知二人均不相信,遂道:“你们有所不知,那阮光平和我大清之间,原本也没什么过不去的梁子,看了我到两广主持军务,便不愿再战,一直找我求和。我也担心他另有所图,于是告诉他,想议和,可以,但他必须进京一趟。没想到今年春天,他居然答应了。这不,赶上皇上万寿盛典,阮光平入朝觐见,岂不是双喜临门?和珅,以后军机处里,我看是要轻松多了,怎么样,这一番大礼还不够?”
和珅也连连陪笑道:“够了够了,嘉勇侯这番大礼,在下官看来,绝对是今天最重的一份。嘉勇侯放心,日后嘉勇侯有用得上下官的地方,下官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其实阮光平和福康安达成和议,也有他行贿福康安之故,而且最后来京城的,只是个与阮光平面貌相似之人,而非阮光平本人。但即便如此,乾隆依然封了阮光平“安南国王”,安南战事也终于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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