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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储依转身放书,背对她,淡声陈说那段史闻,末了续道:“人有道,教以人伦,孟子曰‘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非与羞恶之心不可弃,若弃与禽兽又有何别…齐襄公与文姜枉顾人伦,祸乱纲常,招至千古骂名,成为万世笑柄…”
十七不自觉后退一步,“可齐襄公削郑弱卫,亡纪服鲁,为齐称霸立下赫赫功劳…便也做不得真了?”
魏储依默了下,说道:“那又如何,他专制无德,蛮霸无理,终失去信臣庇佐,何况,单单与其妹…这一点,便已声名狼藉,万世蒙羞…”
十七扬目看他脊背,“若是他二人心甘情愿之举,情起彼此相悦,成全于心之所向,何惧旁人说甚么…”
“不惧旁人说甚么,单单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么…”魏储依走向窗牖眺望远方,不远处有条河流,河两岸杨柳依依,沿上蒲草方生,荒芜里拔出嫩芽,冲破土砺争相向上,那是春朝之时生命的象征。也有藏在枯黄中,再无出头之日的根须,上头露出干巴巴的杆,连成一片,与春色相比,毫无惹眼之处。在万物初始之季,掺杂了一丝死气…
物是如此,人亦然。他吸了吸气,沉声说:“那些因此受到伤害的人又有何辜…鲁桓公何辜,文姜二子何辜,彭生何辜,乃至齐襄公妻妾又有何辜…生而为人,且不论旁的,至少不能为一己之私而伤害旁人,何况那还是并非世俗所容的伦常大事…”
十七指节攥得生疼,缄默良久,低低说:“我知道了。”言罢推门而去,留两页门扇忽闪作响。
魏储依深深吸口气,走回案前拿起那本书,他手指不稳,书滑落地上,翻开那页正是《诗》中《齐风》篇: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
敝笱在梁,其鱼鲂鱮。齐子归止,其从如雨。
敝笱在梁,其鱼唯唯。齐子归止,其从如水。
他盯着那页纸久久回不过神…
那是齐襄公和文姜……
夜半,万物俱籁之时,有悲恸划过夜色,继而喧嚣四起,吵人难眠。
十七房中一直亮着灯火,这会她正坐榻前自己给肩膀涂药。那一下伤得不轻,肩上早红肿一片,她够着手涂抹,听到吵闹声拉上衣襟走向窗前。
河旁燃起一排火把,站了许多人,吵嚷声便从那里来,隐隐听到甚么“官府来人了”的惊呼。
馆舍很多人出门看热闹,十七听到隔壁门响,看见肖燕先跑出来,魏储依随后走出。她将瓷瓶塞在腰间,也跟着走过去。
近前才知生了甚么。
一男一女绑在笼里,被人众团团围住。那二人衣衫不整,身上扔满秽物。笼子半截置在水中,露出上半部供人观赏泄愤。每当有人投掷赃物,男人便探出身子迎接,借以挡住身旁女人。女人瑟缩不止,不时出悲泣。二人似乎被如此对待很久,乱下的眼睛麻木而无神。周围咒骂声此起彼伏,人人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即撕碎那二人。
肖燕好奇问这是甚么仪式,馆舍掌柜直摇头叹息,“还能甚么仪式,造孽呀…”
无非是男女半夜私通被人捉了现行,再公之于众受人唾弃的戏码。肖燕饶有兴致向掌柜打听,将探听到的向魏储依学样,“哎呦,可不得了,那男女都已经各自成亲,居然私下里勾搭上,日日夜里幽会,”说到此处压低声音,“那两人居然还是继兄妹,在都未成婚前就已经暗里好了,哪想各自成家后又厮混到一起,被男的岳家现再告知女的公婆,二人夜里被抓个正着,如今闹得人尽皆知。这不,被村里人浸了猪笼,那两家父母觉得丢人,按字画押同意惩罚,今儿都没敢出来露面…”他低头呸一口唾沫,神色越加鄙夷,“也忒不要脸,连亲戚都不放过,祖宗的脸面都不要了!”
魏储依默然,过了会,沉声说:“我朝律令禁止私刑,乡长里正不管么…”
肖燕撇撇嘴,“这一带村里镇里几乎都是一个姓氏,只分远族近族,碰到甚么事多是族长说得算,最多和乡长里正打个照面。不过这事闹得大,官府已经派了人来,这么丢人现眼的污糟事,官府也不会管,最多看着不弄出人命。”
魏储依抬头看去,果然河边站了不少差役。怪不得浸猪笼只浸一半,原来是要留活口。
即便活了又如何,名声扫地,祖上蒙羞,那二人恐怕在村里再难生存。
他似乎感知甚么,猛然回过身。身后空空如也,树影被灯火拉得老长,鬼魅一般摇晃着。这不是他人能插手的事情,他收回目光对肖燕道:“莫要近前,明日还要赶路,早早回去歇息才好。”
肖燕应承,说要瞧一会再回去。魏储依不管他,路上碰到掌柜同行,得知十七助人之事,又被掌柜拉住千恩万谢一番,终于脱身上楼,在十七门前顿住脚步,呆呆立了一会,轻轻敲了敲她房门。
无人应答。门未上栓,于是他推门而入。十七已经躺下,被衾拉到头上,遮盖了半张脸。他放轻脚步到她床前,轻声问道:“还疼么?”
房中异常安静,过了很久,依旧没有应答。
他欲伸手去探,手到半途拐回到自己身前,从怀里拿出一小方瓷瓶,放在床头几上,又站片刻,悄声离去,不忘帮她掩上房门。
门外脚步彻底消失,十七掀开被子,一眼看见床头的药瓶。那是宫中用物,每年嘉奖官员以作鞭策,异常金贵之物,外面鲜少见到。她轻轻触摸尚带他体温的瓶身,低低唤了声,“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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