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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第1页）

十七也在看他。他着灰布旧衣，两袖高高挽起，袖口衣襟尽粘土尘，鞋上也都是泥。再往上看，脸上也灰扑扑地，额侧还有被汗水沉浸的泥道。看他身后，园里已被翻出新土，沟陇整整齐齐，显然已劳作多时。忙道：“医者不是说要多歇息，哥哥怎又劳累，放在那，待会我来弄。”

她转身要去换衣，被他拉住衣袖，“不过翻翻土，哪里就累了。懒了一冬，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再说这哪里是姑娘做的活计…”见她止步，放开她，唇畔含笑，“这身打扮很鲜丽，颜色很衬你，额上花钿也好看，好似真的梅花一般，是公主府长史画的？”

十七又觉羞窘，抬手捂额，想遮盖眉心那几点红，语气也不甚自若，“公主说…进宫赴宴不可失礼，便让清娴给我作此装扮…”

魏储依嗯了一声，由衷夸赞，“甚好，甚好。”

他连说几次甚好，语气诚挚，她反而越觉窘迫，低下眼睫不敢再看他。然而他伸手触到她的下颌，微微用力抬起她的脸，那样低了眉梢，久久注视她的眼。

一时谁也未开口说话，都好似忘却了时光流转。

暖风拂面，树影婆娑，晃得人目眩神摇。他感觉自己手正触及一片暖润的肌肤，指尖流连其上，有不易察觉的缱绻。他头脑迟迟凝滞，竟辨不出所触何物。此时两人隔一道矮墙相望，衣袖连着衣袖，近到能在她眸里看见自己的脸。他的眼慢慢清明，看清她不同于幼时的容颜，同时也看见自己正抚她脸的手。他脑里一片空白，耳畔忽然轰鸣作响，连带手指也起了哆嗦。这时邻居院里雄鸡高鸣，声响惊心动魄，仿似解了定咒，他浑身一震，匆匆退开一步，将两手紧紧锁在背后，指尖搓磨，紧紧攥成了拳，面上仍维持稳重，“方才脸颊沾了尘土…现在好了。”

十七抬手在他抚过的地方碰了下，那片脸颊越烧热，她挪开手，垂眸轻点了头。

魏储依抬手擦去额上新渗的汗珠，瞥过眼望向一片天地，唇角僵硬地提了提，“出一身汗，反倒轻快许多。”

十七低下头，“这活计也不轻松，还是要万般小心。”

她长大了…虽然他早有认知，却一直不想承认。他把她当作小孩子，与她有肢体接触，自然而然没有多虑，冬季夜里那回她病倒扑到他怀里，已意识到她真真实实长成了大姑娘。他虽是兄长，但也是男子，本当避讳，后来着意不再与她触碰。她是个聪慧的姑娘，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仍然关切他亲近他，不过换了一种方式，也不再与他过多接触。比如他畏冷，她想给他暖手，却未再如从前那般用自己手焐热他的，而是给他找来一只手炉…反而今日他又失态，心中暗自悔恨，这个兄长做的还不如小妹有模样…

他很清楚，二人分别那么多年，他仍未走出少时与她相处的时光。相依为命的手足情谊，从稚到长养成的习惯，七年时间也未曾隔断，初初团聚尚且对她的变化不适，然很快他便接受了这些，并一如既往地以当年的心境相对…

如今兄长当担起责任，也该为她的将来考虑…

聪慧又温柔的姑娘，温婉又贤良的娘子，也不知将来要便宜哪家的儿郎…若说当初他顾虑她处境而不想成家，现在乃至往后，则要先为她寻个好归宿，只有她圆满了，他才能放心考虑自己。

他拧眉细思，那人是谁他都不满意，他自己尚想要两情相悦之人相伴一生，他的十七是那样好的姑娘，更要找到一个彼此情投意合之人才好…这人定然品行端正，身世清白，前路光明，还要样貌齐全…最重要的，要对她一心一意，这一生只能有她一人。可到哪里寻找这样的人…前面几样尚有能满足者，他为官一载，识得几个各样都好的青年才俊，而能满足最后一样的反而稀缺。就他所知，富家子弟成年前后，家中都要安排通房侍妾，若是安分守己者也就罢了，可多少人家后宅藏着龌龊，终日闹得鸡犬不宁…就算清贫人家有好儿郎，往后人生若能一帆风顺也可，若要他的十七跟着吃苦受罪，则万万不能够…

他想得认真，仿佛那一刻就要来临，心头丝丝钝痛，牵引语气夹杂哀愁，“十七…也见过很多人了罢…”

十七不解，问他，“甚么？”

魏储依苦涩一笑，“譬如…可有钟意哪家郎君？”这句话说的得吃力，她与他相聚一载，才一载而已，便要面对这个问题了么…然而她就要满十七岁，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既是事实，他总不能永远回避…

十七摇摇头，疑惑地看他，“哥哥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魏储依干干地笑，“就是问一问…二月初二，正巧休沐日，那日你若得闲，随哥哥一同赴宴可好？”

十七默不作声，只紧紧盯看他。他不自在地咳了声，“宴上可识得许多女郎郎君，总归不是坏事，若碰巧遇到喜欢的，便偷偷告诉哥哥。哥哥想法子考校他，看他究竟适不适合…”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自己也不知在说甚么。

十七垂下眉睫，语气淡淡，“我那日有事，哥哥自己去罢。”她转身要走，嫌院中曲折绕路，打算从后院抄近道回房，于是手拄矮墙旋身跨越，在他身侧止步，低声道：“哥哥常要与友人同僚宴席，定已见过更多娘子…可是早已有钟意的女郎了么？”方才动作粗犷，髻上钗环歪斜，一支花钗掉落在地，遇石子出一声脆响。

他愣愣看着她，记起他病时，她如男子抱小娘子一般送他去歇息的模样，忽然扶额笑了起来。

十七声音更显低沉，“我看哥哥当是累了，我力气大，这就送哥哥回去歇着罢…”

魏储依慢慢止了笑，上前帮她扶正钗环，又捡起坠地那支，端详片刻收入袖中，“这支不能用了，明日哥哥赔你个新的。”

十七不应，唇角微微抿起，长睫一动不动，别过头去不再看他。这是她生气的模样，从小到大，她极少对他脾气，他却一眼便能分辨她的情绪。

他看着她，胸中顿时涌起无限愁思。

她脾气来得莫名，他迫切想说甚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与她一道回去。一路惴惴不安，揣测她意而不得，心中顿起烦忧。

好在第二日她又恢复惯常模样，如往常一般跟他一起用早膳，随后肖燕赶车送他去官署，她也骑马行在一旁，到岔路才与他分别自去。他心中仍忐忑不定，总觉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二月初二那日，十七当真不在家。魏储依苦笑不迭，到同僚筵席上露一露面，便也回了。

十七不在家，亦不在公主府。她正和萧恒一起，在西河岸同用汤饼。

萧恒“唰”地打开折扇，笑呵呵同她说话，“若今日未碰到你，是不是又要隔几月才能见着…哎，你是女子，女子…吃饭那么快做甚么，女子进食当要优雅，要像这样…”他挑起一根面，小口小口吃下去，再用汤匙舀一小口汤，慢慢送到口中，向她扬扬眉梢，“可看清楚了？你怎不和你哥哥学学，你哥哥那般儒雅君子，还教不出你这个糙学生？”

十七不理会他的做派，低头摆弄腰间锦带，随口道：“习惯使然，改不掉了。”

天气尚未热到需要摇扇，她对萧恒这副无病呻吟的样子见怪不怪，静坐一旁等他用饭，她眉眼耷拉着，也不知在想甚么。

萧恒惯会察言观色，眯起眼睛打量她，“为何这回我见你与上一次不一样。”

十七看他，“哪里不同？”

萧恒摇摇指向树下一对正在争执的男女，幽幽道：“你现在就好似那个女子…”

树下那一男一女正吵得热闹，女子一手叉腰，一手指向男子，一声高比一声，“你当真无二心么，是杨家娘子还是李家娘子？你前日还说非我不娶，今日倒去了别人家里…我已等了你一个时辰，你可还记得与我今日同游之约？”

男子拉她衣袖低低解释，“是程家表妹…我只是去她家帮她抄写经书…”

女子瞬如被击溃的堤坝，泪如洪流汹涌，“你还真去了别人家…你这个三心二意的伪君子…我要退亲…我要告诉爹爹去你家退亲…”

男子手足无措，见她要走，忙上前拉住她，期期艾艾述道：“我与表妹真没甚么，再说，她，她都已经许了人家。我是被姨母捉去的…我对不住你，今日迟了这样久，你，你别生气…”说着背过身去抹起眼泪，哽咽着重复，“别退亲，别退亲好么…”

四周人不算多，三三两两远远观望，不时交头接耳品评。那女子凶悍，对人影怒吼一声，围观者便立即四散而去。

萧恒笑道：“看见了？你眼下就像那个女子，”

十七收回视线，瞥他一眼，“胡说甚么。”

萧恒神秘一笑，凑近悄声道：“你现在呀…就像那个对心上人吃味的女子…她的伤心愤怒都写在脸上，你的怨愁藏在心里，虽然体现不同，总归末异本同…”他退回去，喝一口面汤，满脸兴致，“我怎么说也是你至交好友，不如同我说说你那心上人，他如何惹了你吃味…我同为男子，或许还能帮到你。”

十七狐疑看他，“哪里有心上人，甚么叫吃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