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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薄荷（第1页）

茶羡鱼发现，今年六月末的洪荒，是白色的。

洪荒国所处的修岚大陆，是一块在海中心缓缓漂移的大陆。随着每次日照角度的变化，植物的颜色也不断转变。也许今年的夏天是紫红，明年就是明黄了——漫无边际的草地上盛开着不知名的花，一经生长就是满城主色调。同一种颜色编织的大地，鲜衣明媚，很是壮观。

宴清都是一座城中城，外围是一圈矮树林，有耕地有河塘，从森林的尽头、河畔的中央、道路的两侧都开满了纯白的鲜花。招摇而热烈。白色蔓延，在闷热的夏日显得格外清爽，像卷起一股温柔的波涛，闭上眼睛一头扎进去，就能永永远远沉睡。

站在眼前的人，也是白色的。

那个一身纤尘不染白袍的金眸男人，众星拱月，离自己好远。茶羡鱼挤进人群，拼命移到前面想叫出他的名字，话还没出口，身边两位披着铠甲的官兵就把她按在地上，厉声道，“知府有令，任何人不得接近白龙神！哪里来的小娃娃，听不懂人话吗？滚一边去！”站在最前面的十二虹此刻也在焦急寻她，吴止雅伸手，指了指她的位置，茶羡鱼看到十二虹回过头来，心里一喜，从地上飞快的爬起，跳起来咧嘴就笑，“少爷！吴大人！我在这……”

“我的天！她长得好丑啊！”人群中，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喧闹的人群，突然就安静了。

茶羡鱼有些吃惊，她愣愣的举着手臂，发现身边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在看自己——茶羡鱼的脑袋嗡的一声，转不动了。她又惊又惧，双腿迈不开一步，搞不清楚为何自己就变成了话题的中心。这时离她最近的，几位衣着华贵的少妇满脸嫌弃的捂嘴退开了，窃窃私语，“你看她的鼻子，好像被狗啃过。”“哇，我从没见过这么塌的鼻子……”“她是做苦力的吗？全身上下都好黑啊，好可怜……”

男人们也注意到这个外邦衣着的小个子女生，开始交头接耳，无不是评价她的长相，“这家伙是女人吗？也太丑了吧。”

“不仅矮，穿得也好土气……整个人就像土里挖出来的，哇你看她的脸上！还有雀斑！不得了，这是被诅咒了吗？！”

“俺今日算开了眼界了，总觉得俺媳妇没别人家的漂亮，现在终于心里平衡了，俺媳妇虽然没文化，但和这家伙一比……俺媳妇真是好看得没话说啊！”一个屠夫模样的男人操着浓重的口音说完，人群爆发出哄堂大笑。

茶羡鱼咬着唇，慢慢抬起头，她看到身边那些围着她，用最低俗刻薄的语句评论她外貌的人，清一色的是美人。

这个美，有多夸张呢？就是当你愤怒的想要反驳对方时，却悲哀的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还嘴的资格——那个屠夫有着高大健硕的身材，一头飘逸的闪着光芒的红棕头发，双目深邃，鼻梁高挺，面颊留着茂盛的络腮胡，即使他身份普通，衣衫简朴，但他站在那儿，依旧像气宇轩昂的天神下凡。

茶羡鱼还看到，最开始在城门口把她围住的那几位女性，虽然化了手法拙劣的大浓妆，但依旧可辨来自骨相的精致，她们扎着头巾，从开衩处滑落出几缕金黄的头发，鼻梁就像蝴蝶的羽翼，又轻又薄，双眼是浅浅的蓝色，小心翼翼望向茶羡鱼时，就像两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球。

“是不是你们外地人都长这么丑？”

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凑上来，指着茶羡鱼的脸好奇地问，被身后的母亲惊慌失措拉回去，“萨姆！不是说了吗不要跟丑人说话！会传染的！”

此话一出，就像引爆了马蜂窝，人群开始焦躁不安，议论声更大了。“真的好可怕啊……我阿婆早告诉我丑是一种病！会传染！还好我们不与外族人通婚。”一位胖胖的，五官精致的妇女哆嗦着拍着胸脯。

“对啊，万幸这辈子咱们没出去……要是生出这样的丑八怪，那可怎么得了。”已婚的女人们议论纷纷，看向茶羡鱼的眼神充满了好奇和鄙夷，轻蔑和嘲讽。

茶羡鱼冷汗淋漓，听到耳边传来各种近亲的称呼，男人们女人们互相开着玩笑打招呼，她猛地回忆起在未闻之森时，十二虹曾告诉过她，宴清都是一个制造“混血”美人的城市。

通过看热闹的围观百姓们，你一言我一句，她渐渐拼凑出一个骇人的事实，这座城，其实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铁笼——

严令对外出行，闭关锁城，禁止百姓与外族联姻。

为了稳固『美人都』的名声，统治者将宴清都所有的百姓都控制在城内，祖祖辈辈不准踏出城池一步。封闭他们的思想，禁锢他们的自由，控制人心，宣扬外貌至上。为了生育出代代相传的美人，大肆鼓励近亲结婚，一个家族的辈分错综复杂的情况，比比皆是。

为了争夺美貌资源，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也最为常见。茶羡鱼亲眼看见一位体弱的母亲，手里牵着六七个年龄相仿的稚童，仔细观察，会发现这几个孩子虽个个秀美讨喜，但五官和发色有着天差地别。

茶羡鱼扫了周边一圈，心下了然。

她轻轻抹了一把脸上的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最前方正努力找寻她的十二虹，突然扭身一转朝人潮外走去。才刚走了几步，就被两旁冲上来的官兵架住了手臂，双脚顿时腾空，茶羡鱼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狠狠朝不远处的地面抛去，“知府有令，驱逐毒物！”“你的长相有碍观瞻，白龙神会不悦，速速滚出去！”

茶羡鱼的脸狠狠砸到地上，又不受控制连着向前滚了好几圈。

“外地人，你的长相不符合我们宴清都的最低进城标准。不要往城中走了，还请回吧。”一个白胡子老头经过茶羡鱼身侧，似于心不忍，轻轻躬身，朝趴在地上的茶羡鱼提醒了一句。

好过分。

茶羡鱼趴在地上，蜷缩起来。额头抵着地，把脸埋在手掌心里。好过分，她想。涨得酸痛的眼睛雾蒙蒙的，此刻视线模糊，眼泪缓缓的爬了满脸。

不是不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

很早以前就知道，外貌会跟随自己一辈子，影响自己一辈子。

这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事。

可是，就因为不好看，连想要好好活下去都是奢望吗？

长得不好看，连生存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这个世界，除了那些长得好看的人，更多的是没有一幅好皮囊，如自己一般苦苦挣扎却依旧想要努力生存下去的人啊。

虽然我不好看，但我也想要幸福。

虽然我不好看，但我努力爱护别人。

虽然我不好看，但我也有梦想。

茶羡鱼跪在地上，久久的捂住双眼，拼命咬住自己的嘴，哭到浑身颤抖。第一次，她觉得人生是那么的苦，那么那么的苦，苦到她无力改变。换做以往，无论遇到怎样的挫折，她都可以告诉自己，“没关系，还有机会。”“没关系，我可以改变。”但现在，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她的脸——这是茶羡鱼心里从未愈合的伤疤，一碰就汩汩流血，是她身世的疑惑，是她被双亲抛弃的痛苦之源。

茶羡鱼觉得要窒息了。

『我好想告诉所有人』

茶羡鱼在内心无声的呐喊，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请好好地看看我吧——

『不是看我丑陋的脸，而是我久经创伤却依旧柔软的心啊。』

轰隆——！！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巨响，大地都剧烈颠簸了好几下。茶羡鱼失魂落魄的抬起满脸泪水的脸，身边都是惊慌失措的脚步，从乱成一团的人群里传来凄厉的惨叫，“是巨人！！巨人出现了！！”“快逃啊！巨人要吃人了！”

一双比屋檐还宽阔的巨大手掌，就像着陆的巨鸟，带着震耳欲聋的呼啸声从天而降，咚！一声重重落至地面。茶羡鱼呆了片刻，跪在原地半天没动。那双布满沟壑的深红色手掌，在她面前如同花苞缓缓打开，一个瘦骨嶙峋的金棕短发少女，背着剑走出来。

“傻子。我就说你会待不下去的。”少女话语冰冷，无光的瞳孔微眯，一片幽暗。她的双目没有焦点，视线直直的越过茶羡鱼，静静看向身后吓破了胆而四处逃命的百姓，勾起嘴唇嗤了一声，“看看这些因恐惧扭曲的脸，还觉得美丽吗？”

茶羡鱼撑着膝盖爬起来，刚想和谢小楼说点什么，却惊讶的发现那位丑陋、矮小、面无表情的少女，说话间双眼噙满了泪水，“你有再大的本事都没用。”

“在宴清都，长得丑，就是你的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