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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云屿问,“怎么想起回江州了?”
“有些事要处理。”
陆沿瓷没有细说,骆云屿也不会追问,她的状态看起来很放松,却又带着一点细微的紧张。夏风吹动她的裙摆,脚下踩的凉鞋似乎也变得轻盈起来,熟悉的环境会给人带来安全感,舒适的感官体验则让她拥有了问出口的勇气。
“你和当年那个孩子……还有联系吗?”
陆沿瓷闻言看向她,没有回答。骆云屿显然理解成另一种意思,她笑笑,“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是老师多嘴了。”
“老师。”陆沿瓷停下脚步,平静地道出真相,“过去的事,我不记得了。”
骆云屿神情中不无惊讶,她愣了几秒,问,“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嗯。”察觉到气氛太过沉重,陆沿瓷现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所以老师能跟我说说过去的事吗?比如刚刚那个孩子。”
面前的人嘴唇张开又合翕,骆云屿的眼神浸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他们走到湖边找了一张长椅,两人坐下来,骆云屿从漫长的人生轴线上取出那段让她不能介怀的回忆。
“高三那年,我记得很清楚,是临近一诊的那段时间。”骆云屿望向平静的湖面,湖底游淌着几条肥大的锦鲤,红的和黑的鱼尾恣意曳舞,像某幅名家绘制的水墨画。
“我对那个孩子的印象很深,你们关系很好,只是他性格有些孤僻,不爱说话,也不爱与人相处,但我知道,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我第一次撞见他是一个下雨天,校外那几只流浪猫无处可去,只能躲到垃圾场墙边的洞里。附近的小孩喜欢往墙洞里扔鞭炮,几乎没人发现墙洞里还有猫,只有那个孩子注意到了,他就打着伞守在洞外,把那些小孩都赶走,等到雨停他才拿出兜里的火腿肠引流浪猫出来,然后抱着受伤的几只去医院。过几天我再看到他时发现他的手上胳膊上被抓的全是血痕,但每次下雨天他还是坚持守在那里,做同样的事。可是后来……”
骆云屿停顿了几秒,她低下头,轻声道,“后来过了半年多,这件事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传成了这个孩子欺负小孩,还虐待动物,你知道一中规定高三的学生和老师都会搬去另一个封闭校区,所以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件事,等我想出面为那个孩子辩解的时候,舆论已经发酵成无法挽回的地步了。”
“有人将这件事举报到校方,那个孩子得了处分,被停了课,事实就被这样尘埃落定下来,所有人都认定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听到这,陆沿瓷微微皱眉,他听到骆云屿接着说,“恰好那时候我听那个孩子的班主任说,他爷爷重病,人进了icu,那个孩子又请了两周的长假去医院照顾爷爷。”
骆云屿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她搭在膝上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眼中隐隐蓄着泪水,“他回来以后……有人在公告栏贴满你们的照片,说你们是同性恋。”
近几年通过同性可以结婚的法案后,这个群体才慢慢被社会接受,可直到现在依旧有人会抱有异样的目光,不理解、不认同。遑论当时人们对同性恋的态度与如今更是天差地别,可想而知那个孩子会面临什么样的指责、谩骂、非议。
而让陆沿瓷呼吸一顿的,是接下来的一句话。
“这件事发生的当天,那个孩子自杀了。”
骆云屿的声音抖的不成样子,她重重呼吸几下,像是终于忍到极限,泪水涌了出来,“……等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转学了。几年后和他的班主任聊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他的爷爷去世了。”
“……”
“我不明白为什么对一个孩子的恶意会这么大,他只是做了一件善事,就要被误会,被造谣,被逼到走投无路。”骆云屿捂住脸,悔恨浸满她的胸腔,“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在知道他被处分的时候回去为他澄清,这些年我时常会梦到那个雨天,那个孩子那么孤独,那么无助。”
陆沿瓷没发现现在的自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他指尖发麻,整个人的声音都变了,“……他是谁?”
骆云屿呜咽了一声,终于说出了那个始终埋藏在心底,无人倾诉又无人问津的,被淹没在充斥着愧疚的岁月长流里的名字。
“他叫……白任栩。”
骆云屿看到面前的人脸上出现了一种类似于受伤的神情,她忍不住眼泪,别过头,断珠般的泪水将裙子上的印花染成更深的青绿。
她说,“沿瓷,这些事你并不知情,白任栩回学校之前你就请假出国去看国外的家人了,我听说你的奶奶也在那个时候离世了……后来你的家人就来替你办了转学手续。所以你不用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沉默几秒,陆沿瓷问,“照片是什么样的?”
骆云屿摇头,“我当时不在这边的校区,那些照片一开始是传到学校的论坛上,在……后没过多久,帖子就被全部删除了。公告栏的照片也在事发的那个晚上全部消失了。”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证据证明当年的事,毕竟连他自己都没有那一段时间的记忆。
深究于曾经已经发生的事是否具有意义,这个问题的答案总是消极的,但事实真相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对于那些挣扎过、无助过、被伤害过、刺痛过的人,这些从来都不是没有意义的。
就像他为什么一定要回到江州,为什么纠结于被大脑主动选择忘却的记忆,因为他知道,时间抹不平伤痛,抚不平刻痕,它冲淡的是痂皮下血水的红色,而不是深烙在皮肉里的疤印本身。
陆沿瓷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与骆云屿道别,又是怎么提着没吃完的半份烧烤拌饭回到家的。半路上,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下起雨,黏腻的气息、四溅的泥水、衔接的鸣笛,这些东西将他的落魄打湿,又将他的沉重濯洗。
骆云屿的话并没有让他想起任何与之相关的事,但他胸腔下的某一处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刺痛,一种如雨点侵袭般密密麻麻的刺穿感从指尖蔓延开来。
想不起来。
什么也想不起来。
但还是会痛,为什么?
那些蚕食他的痛苦那样真实,从那个做了八年的噩梦开始,万缕细丝在他的身体里无孔不入,将看不清的锋利碎片编织起来,一遍遍扎进千疮百孔的血肉中。
在明知道那是不属于他的伤痛后,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像那顶悬于头颅之上的鲁伯特之泪一样融化,又被停滞不前的记忆残忍地定格。
回到家后,陆沿瓷换下湿衣服,去浴室冲了个澡。
热水浇灌在皮肤上的那一刻,他紧绷的身体终于得到了喘息,水流顺着脊背滑过完美的肌肉线条,再沿着紧致的大腿向下汇入地漏的缝隙,水消失在水中*,像一场不期而遇的死亡。
电话铃声焦急地响起,陆沿瓷裹了条浴巾从浴室出来,额前垂下的湿发上有几滴水落在手机屏幕上,好看的手指滑动接通。听筒里安静几秒,才传来黎扇有些疲惫的声音,“为什么回江州不跟我说一声?”
迟迟没有等到回答,黎扇压着心底的怒意,试图用道理来跟电话里的人沟通,“理查德说过,强行恢复记忆只会让大脑受到更严重的损伤,你的头痛本来就很严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回去,但我们之前是不是约定过,你要回去要提前与我商量?”
“妈。”
陆沿瓷停顿了很久,他的眼神在发丝的阴影下晦暗不明,忽然问了一个与两人的对话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是不是还在恨舅舅?”
提到黎竹,黎扇的怒意熄了火,她沉默下来,偌大的房子在此刻显得那么空旷。许久。她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我不恨他。”
陆沿瓷听到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我恨把他领上那条路的人。”
贝勒理发店里,周眠息与店主爷爷问过好,拿出钥匙打开地下入口的门,她背着一把贝斯,从蜿蜒的楼梯下去,来到与上面截然不同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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