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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天气晴朗、上午九时到下午四时这一段光阴他才敢迈进曲予先生的书房。曲綪总是陪伴他,坐在一边。他好像一个突然失去了语言的人,整整一天里不说一句话。闵葵和綪子的话语也明显减少,但她们还是对一个沉默非常的宁珂感到惊讶。坐在那张棕红『色』的大书桌前,摩挲两个光滑冰凉的硬木健身球,会被什么所笼罩。有时他一页书不翻,只是坐上半天……
从书房出来,沿长廊走几步就到了那个厢房,他于是赶紧越过那扇紫红『色』的门……
他想得最多的就是第一次进入曲府的情景,那时的感觉。多么神秘的、曲折回环的古老宅院。他怀着探险般的心情走近了它,看着这灰蓝『色』的大门,鼓起一个年轻人的勇气按响了门铃。他至今记得一个剃了光头的、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男人开了门——他走路轻快利落得很,自己不得不快着步子跟上……
那个男人现在何方?听说他在拓荒,还搭了一座茅屋。“清滆,你一切都好吗?”
众多的仆人都散去了。后来的“仆人”仅剩下了两个淑嫂和无家可归的小慧子。
……小慧子欢蹦跳跃的模样还在眼前。从得知她失踪的消息那天,他就未曾停止寻找。他让城管会的一个科长负责查访,并准备在刚刚恢复的市报上刊登寻人启事。一天飞脚突然喊住了他。他们扳着肩膀往前走了一段路,拉拉杂杂谈着。临分手时飞脚突然问了一句小慧子,宁珂说正寻呢!飞脚嘴里的粗雪茄不知何时熄灭了,取下来,吹了吹直接『插』到上衣口袋“她的事嘛,今后你就不要管了!”“你知道下落?……全家人都急坏了!”飞脚的脸『色』有些冷“……今后不要管了,她没事的……就这样吧!”
就在那次谈话不久,宁珂被一纸命令转到了地方任城管会三号领导。他找到殷弓——如今最难找的就是这个人,宁珂多次到他的办公室都扑了空,这次好不容易才碰上。殷弓忙得不可开交,一边指指一把椅子让他坐,一边低头翻一份文件。只好等待。殷弓看着看着,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一拍桌子“狗娘养的!”宁珂一下站起来。殷弓赶忙“哦”一声,把文件推到一边。他又斜一眼那几张纸,才把水杯递到宁珂手里“你忙些什么?唉,百废待兴,有人又是捣『乱』……见个面不容易啊!”宁珂忍了忍才没有问他刚才骂什么。“老战友啊,这回咱俩得分开一段了,你上地方了,考虑到你对这座城市熟……”
宁珂没等他的话停下,就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老殷,我不想离开部队!这是我真正的家……替我向组织提个请求吧!”
殷弓的目光垂下来。他又瞟一眼那几张纸。“你的愿望我们都理解……可这是组织决定。你以为管理这座海港城市就容易多少?同志哟,有你挠头的时候!这儿一片混『乱』,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很多。再说你在地方没什么不好,队伍就驻在城里,开拔的日子恐怕还远……”
机要员进来,殷弓接过一个夹子看了看,又拍桌子。宁珂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城管会的头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出生于小城郊区,很早以前就参加了革命,多半时间在东部城市活动。他有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几乎没有一刻不在笑,对此宁珂极不习惯。二号领导像个憨厚的老人,脸上深皱密布,但实际年龄与头儿差不多;他特别喜欢看报纸和文件材料,对一些条文极为熟悉,头儿有什么搞不通的就问他,他总能给予详尽的回答。一份散着油墨气味的本城小报可以让他花掉一两个小时,一边看一边自语“嗯呀,这还了得?嗯呀,这个……”一二号领导对宁珂都极为热情,嘘寒问暖,使宁珂感到了安慰。
宁珂着手料理具体事务之后,才知道面临着这么繁重的一团。连年战火、腐败官吏的盘踞,使这座港城变得惨不忍睹。成千上万的饥民在游『荡』,数不清的黑道人物横行无忌,还有几十家大小烟馆、『妓』院……电厂和自来水厂虽未被破坏,但停电停水越来越频。饥饿威胁着市民,流行『性』疾病开始蔓延。暗杀和抢劫时有生,小股顽匪打散后又开始在城区和郊外潜伏。原有的市政管理系统被全部摧毁,新的残缺不全;各种污浊就趁这段特殊时期泛滥开来。
城管会三个领导做了具体分工,一号负责全面工作;宁珂和另一位负责逐项落实。那位憨厚的老者原来是一位好好先生,实际身份很快转化为一号的“时事政策顾问”,每天专注于研究上级下达的各种指令,偶尔还负责起草一些文件规定。至于那些刻不容缓的眼前问题,比如治安、粮食、水电、饥民安置等等,就全部落在了宁珂肩头。
他几乎一连两个月未回家了。成堆的难题压过来,他要直面迎上去。有时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白天实在困了就伏案一会儿。一双眼睛充满血丝,头蓬『乱』,有一次曲綪来这儿,他正歪在沙上,那模样把她吓得叫起来。“你把家忘了吗?你怎么了?”她把丈夫拉起,他刚刚苏醒。“我……什么都忘了!”曲綪流出了眼泪,他为她擦去。他不愿多说什么,只想告诉她一句綪子,让我忙吧、累吧,让这些磨掉我的记忆,让我把一切都忘掉吧!如果真能忘掉该多好啊,可惜做不到……
“过了这一阵就好了。等这座城市安宁下来,我会按时回家,陪你和妈妈……”
綪子摇头“那时就更忙了。”
在响个不休的电话铃声里,他们不得不分手。綪子临走时放下一些吃的、换洗的衣服……她没有谈淑嫂和小慧子,他也没有。她在门口看了他一眼,离开了。
一天晚上,他去海港开一个城管、驻军和市民代表的三方联席会议。会议就几项议题争执得非常厉害。军方代表是飞脚,他在很多人面前表现得极为蛮横,用语尖刻,动不动就提到殷司令……这样一讲别人就不想说什么了。宁珂几次想忍,还是没有忍住——因为对方的判断常常与事实出入很大,出奇地武断。想不到他刚谈了几句飞脚打断他的话“叫你们一号来!这搭子事你压根儿就不清楚,也负不了这个责!……”
会议还没有结束飞脚就离开了,借口有任务、忙等等。几乎所有会议他都是这样。他一走,原来的争执更为加剧,几乎什么也不能议定。宁珂一直熬到多半夜,耐心地解释、说明,好不容易才就几项必须马上解决的事项达成协议。
为准备这个会他连饭也没有吃。离开会场时已是深夜一点,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包饼干,找点热水,就算用过了晚餐。一点三十分左右他来到电厂,与值夜的纠察队谈过话,看了看表是凌晨三点。该回去了——他的卧室就在办公室。
从电厂大门出来往南,沿一条马路人行道走,头有些晕。路灯昏暗,风一吹灯伞出叮当声。大约走了一华里,突然路旁的泥沟里闪过一丝光亮。宁珂马上想到那是手电筒的光,就蹲下来。他攥着手枪。这样待了十几分钟,没有一点声音。他想也许是眩晕中的幻觉,就继续往前。但他并未把枪收起。走过泥沟十几米,正好进入了一道阴影;当他重新迈入下一个路灯的淡淡光晕时,背后响起了一声枪响。腰际那儿像被什么轻轻拍了一下。两个黑影蹿起,一边打枪一边跑。他连连回击,黑影跳下了泥沟。
纠察队喊着跑来。宁珂和他们一起在泥沟四周搜索,什么也没有现。
当夜宁珂到医院里包扎伤口。左肋中弹,有轻微的骨折;子弹没有嵌在里面。医生让他住院治疗,他说顶多在这儿待两三天。城管会的两个领导来看过了,飞脚代表殷弓也来了。
多么难熬的日子。他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包括解放小城的异常激烈的战斗中,他没有受过枪伤;他是在解放了的小城大路上中了子弹。
当他想到最后一点,暗自惊诧了许久。他不禁想起了殷弓在许多年前说过的一句话,大意是这座城市解放之后他们都将紧张得无暇喘息……我们付出了数不清的生命、各种各样的生命,得到的却是难以想象的沉重、矛盾和困『惑』,甚而还有磨难。他躺在病床上,忍受着阵阵袭来的高烧,突然预感到了什么。他一下坐起,汗水哗哗从额头、双颊流下。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医生赶过来,为他揩汗、量体温,告诉他伤口有轻微的感染,不过不要紧;一个星期出院是不可能的了……宁珂躺下,浑身颤抖。不知为什么,他不那么急着出院了。
在熟悉的来苏水味儿里,他想回忆一下从不敢想的一沓子事。这在他心灵深处积成了厚厚的一层。杳无音讯的许予明,神秘消失的李胡子,遭到暗杀的岳父,『自杀』的淑嫂和突然失踪的小慧子;还有阿萍『奶』『奶』她说到做到,真的去了南方!叔伯爷爷没有了,男人不在了,她并不信赖孙儿和孙媳——当她终于明白自己再也不需要北方的时候,就毅然作出了一个决定,表达了一个柔弱女子最后的、全部的决绝……
宁珂每一次回忆都在阿萍『奶』『奶』这儿打住。那双『逼』人的美目久久盯视过来。他迎着看去,没有一滴眼泪。她已经不会哭泣了。
四
时光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度流逝。转眼港城解放快一周年了。新的执政者把一座混『乱』无序的城市安定下来,让它沿正轨运转下去。虽然战后的困难时期仍未结束,各种供应显得紧张,市民都在勒紧腰带支援前线;但他们有了信心,有了笑容。一周年庆典有条不紊地准备,届时将有热烈而简朴的活动。城管会一年内连个歇息的机会都没有,脑机关、包括下属各机构,都不断接受新的动员。为了前线,为了最后胜利,为了迎接更伟大的明天,战士和市民将贡献出一切。
曲府却迟迟未能从悲凄压抑的气氛中走出。这儿仿佛一切依旧;宁珂每一次归来都明显地感到,空『荡』『荡』阴沉沉的大院需要有所改变了。这是必然的。他心里正作着一系列设想,但都不成熟。他没有跟闵葵说,在曲綪面前也未曾提起。
如今这儿只有三个人了。面对如此宽敞的院落,谁都会想到往昔。曲先生曾亲手打了这儿的仆人,这在今天看来真是意味深长。宁珂遥想当年的岳父,琢磨着他那份独特的情怀,心中常常蓦然一动。
对于曲府而言,或许还有一个不敢想象的明天。
闵葵衰老得太快了。看着她白了大部的头、越来越多的深皱,宁珂和曲綪要极力忍住什么。他们想尽量传递一些令人愉快的消息小城庆典、刚刚通行的市内交通车、新上演的剧目……后来他们又现这些与曲府几乎样样无关。不仅如此,一种难言的沉重常常从两人眉间泛出,他们已无力遮掩了。
闵葵常常对女儿念叨的就是珂子太累了;他或许有什么事儿瞒了我们……綪子极力否认。她背后问丈夫,他只推说忙、太忙了。曲绪看到宁珂那微微弓下的脊背、沉沉的步态,想起他正负载了千斤的顽石。
有一天闵葵又提到了小慧子,对宁珂流『露』了轻轻的埋怨“她像我亲女儿一样,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没了。这是我心里的一块石头啊!珂子,如今你们该找找她的下落啊。我老做梦……”
宁珂总是从小慧子想到淑嫂和阿萍『奶』『奶』……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飞脚竟然让曲府的人“再不要管她的事情”,真是岂有此理!这是什么暗示?难道曲府的人、与小慧子一直相伴的人真的丧失了过问的权利吗?这是怎么了?有人把可怕的粗暴遮挡在神秘的幕布后面,这巨大的伤害无论如何让人无法忍受。他不信小慧子会如此绝情。他记得淑嫂曾经流『露』过的一个事情飞脚使小慧子惶恐不安;有一天她找到淑嫂,哭诉自己可能有了身孕。当然这是一场虚惊……如果小慧子只是投奔了飞脚,那么飞脚就有责任告诉曲府的人。这到底是为什么?他百思不解,最后只得对闵葵和綪子又一次谎称
“我正在寻找……”
飞脚叼在嘴上那支颤颤的雪茄多么怪异。宁珂不记得除了英国海关职员、港长金志之外,有谁吸过它。这的确是个特殊人物,不仅殷弓让他三分,而且曲先生在世时对他也有特殊的敬畏。如果不是因为小慧子失踪,宁珂绝不会想到去冒犯他。宁珂觉得心里有一枚种子在胀大、萌,太难以承受了。他直接找到这个数一数二的忙人,开门见山提出
“以前我们谈过小慧子——你如果真知道她的下落,就告诉我吧!”
“为什么?!”飞脚刷一下摘下雪茄,“你还在打听?现在一个个都忙成了什么,你怎么……算了吧!”
宁珂觉得自己的脸被冰凌割伤了。他一字一字吐出“不,我一定要知道,请你现在就告诉吧!”
飞脚摘下宽檐礼帽,『露』出了黑亮的分“我不清楚。”
“不,上一次听口气你是知道的,你说我不要再管她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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