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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桌前看一份病历,不停地记下什么。
他让她放下——放下什么?他头也不抬就说“放下”。这一回我要放下自己了……一阵强烈的冲动让她全身灼热,她轻轻回身把门关了。
他抬起头,一怔,手里的笔松脱在桌子上。
“我……”他呵气似的,咕哝了一句什么,站起来。他在认真地端量。天花板的大功率顶灯垂挂下数不清的银束,淋漓着她的全身,把她的每一根毫『毛』都清晰『逼』真地映照出来。她像一朵纯白的铃兰,微微地垂下钟蕾,芬芳四溢。她手中什么也没有,可是两手捏弄着,像捏住了什么东西。他不由得上前分开她的手,现两手汗津津的。多么温柔的手,他一碰到滑滑的手指甲,就忍不住捧起来。
她哭了。她不知怎么与他一起坐在了那张窄窄的床上。
他像平常换『药』那样,为她解开衣服。“我太……难看了。”她用手抱住前胸。“先生,让我想想……”这样想了一会儿,她把双臂蒙到了眼上。他小心地给她解下了衣服。天花板上的灯太亮了,无数的银丝淋漓着,浇泼着缠裹着。真是一个奇迹,全身那么洁白,没有一点斑痕,简直是完美无瑕的一个肉体。他又一次嗅到了白玉兰的香气。
当他试图为她褪去最后一丝布绺时,她欠起了身子,用双臂挽住了他的脖子。她这样告诉了她的柔顺与服从。她那时一点恐惧和羞涩也没有了,突然就没有了。她吻他,第一次感到了被一个好男人胡茬刺疼的双唇是什么滋味。
他们好长时间没有一点声音。
在整整一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她就蜷缩在他的两臂中,而他一点也感不到沉重。她的躯体原来并不太大。他只觉得她高高爽爽,其实是这样一副紧凑的躯体。那皮肤闪动着一层奇怪的光泽,是乎一般意义之上的特异的光感。他有时真不忍心去抚『摸』它触碰它,担心双手沾上什么或磨损了什么。他现在正极力回忆,回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看到她的?
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个城市的神秘『性』由此也可见一斑。它竟然能让一个绝好的、无与伦比的女子成长起来,而且无声无息。那时她欢蹦跳跃的少女时代究竟是怎样隐去的?这个精巧得像一朵冰花的生命是透明的、晶莹的,她在枝桠上不会停留到春天。她会把身上的水汁悄悄地渗到黝黑的大地上。
那个浑小子带着一张实用的婚约去了天边,并且一去不归。这也不错,可是……这也不错啊。他把精心扎成的少『妇』的髻拆开来,拆成二尺长的黑丝。这些黑丝是从处女之源流出的瀑布,是青春的第一道激流。他不停地将它们捧起,渴饮着,直到再也喝不下一滴。他把她平托了一会儿,顺在肩上一会儿,又平平地展开在小床上。她平静地看着他,嘴巴微微张大,困意和羞涩全都一丝不存。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温煦的阳光洒遍了草地。
只到了最后,她的身子才开始剧烈颠簸。这颠簸让人想起车轮碾过一道道坎坷,而后才驶上坦途。她一声不吭地欠起身子,双臂始终环紧了他。他躯体的颜『色』有些重,如同什么金属塑出来的一样。她闭紧了眼睛,一声不响。他继续感受着突然袭来的颠簸。他想让颠簸之车驶上坦途,小心翼翼地校正着方向。他尽可能地回避着那些坎坷,只让其驶上平滑的坦途。难以预料的颠簸又出现了。颠簸一次比一次剧烈,他感到了深深的震惊。但他并未使这飞快行驶的车轮随之停止,而是让它缓缓地、徐徐地,就好似在冰面上滑行。颠簸停止了。幸福的、不顾一切的喘息吹进他的耳廓,他想抬起头,可她的又柔又韧的双臂环住了他。无数的急流在汇拢,迎着他冲刷拍击。他不得不让缓缓的滑动变为匆匆的逃匿。巨大的颠簸又出现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已经不能停止。
那时正好天也亮了。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整个空间都没有了灯光。多么漫长而激切的跋涉,他们一起到达了。他重新把她抱在怀里,贴紧了她。原来她把全部都交给了他。原来是这样。他终于明白了那种颠簸为何如此的沉重和剧烈。看着她为他付出的一切、那因受伤而不得不掩饰的痛楚,终于再也忍不住。他眼里涌满了泪水。
三
那个年轻人骑着曲府的快马走了,让曲予焦躁地等待。五天过去了,仍然没有消息。原来讲好去去就来,他扳指算了一下,顶多三天的时间。曲予等不得了,他一会儿到医院,在病房里转不多久又回到曲府。没有人影,没有一个传递消息的人……这天晚上又是停电,一片漆黑中又是清滆打着灯笼把他迎回。
还是在那个空旷的餐厅里,还是一支闪跳的蜡烛,下面坐着那个年轻人。旁边摆了饭菜,但他一口也没有吃。曲予一眼就看出了什么年轻人头蓬『乱』,衣衫撕裂,脸上好像带着伤痕……年轻人站起来,他赶忙上前扶住了。
“曲先生!……”
宁珂叫了一声,嗓子哑得厉害。“我回来晚了曲先生,不,是我去得晚了。我赶到黑马镇时,已经打响了。我们的人边打边撤,加上照顾伤员,最后有一多半人困在里边……镇子西边的广场……真是惨不忍睹。一开始只有麻脸三婶的队伍,后来野猪的队伍也来了。我们没有任何准备,殷弓早在十多天以前就率队进山了,这会儿已经来不及。”
曲予马上想起了前不久飞脚说的消息。当时他说武工队正在黑马镇,八司令要躲开还来不及呢。飞脚显然是骗了他——他第一次明白这个老朋友在一些事情上根本就不曾信任过他。他长长地悲叹一声。那个场景太可怕了。他既渴望弄清全部经过,又害怕宁珂再讲下去。
一直担心的事情就这样生了。
眼前的宁珂没有流一滴眼泪。“我把马交给清滆了,先生。”
烛苗儿直直地向上。这个夜晚死一样沉寂。
不知停了多久曲予才问了一句“最后怎样了?告诉我吧孩子!”
也许是“孩子”两个字深深地触动了宁珂,他一下站起来,往前迈了半步——也许他要扑到曲予怀里吧……但他终于挺直了前倾的身子。他站在那儿,用力地忍着。曲予在烛光下清楚地看到一个年轻人是怎么忍住了自己的泪水。
“告诉我吧孩子……”
“……八一支队有二十多人被俘,其中十五个伤员。他们全被杀死在广场上。镇上人差不多都被围在那儿,他们有的是抵抗者。好多人给杀死了。如果不抵抗就撤、或者投降会好些?敌人一开始也伤了不少,他们恼怒了,抓到我们的人见一个杀一个,杀红了眼。他们从老百姓中间找民兵,找到一个也杀一个。我把马藏在镇东的一个小村里,离老远就看到了火光。那是他们在放火烧镇子。敌人撤走时已经烧了好多幢房子,大街上只要可以点燃的东西都烧光了……这是黑马镇几十年里最可怕的一次大劫。这是敌人长久策划的一个阴谋……”
曲予怎么能够相信这是生在眼前的事情呢?可是它一点也不容怀疑。
“敌人走后我们就救火,掩埋尸体。大家哭成了一团,还要看住一些被土匪糟蹋过的女人……我直接骑马去了山里,部队在山里。我也不知道部队为什么要进山,后来才明白他们主要不是提防土匪。还有外国军队,官府的正规军。我们是三面受敌。殷弓处境很难,我没有见到他,匆匆赶回来……”
“部队知道全部经过了吗?”
“知道了。战士们很难想象会生这样的事情。因为这之前几个司令收敛了很久,其中有几个还派人与支队联系过,有合作的意思……”
曲予想起了在港长金志处见到的那个“小河狸”——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想不到那孩子会是一个恶名远扬的女匪。他很想把那天的情景告诉宁珂,但觉得这一切都无必要了。巨大的悲痛让他难以承受。他感到身上没有了一点力气,一阵阵冷。呆了很久,闵葵走过来,他才想起为宁珂做点什么。他吩咐为宁珂换下衣裳,为他洗去血迹、包裹伤口……“你得待在我这里了……”
宁珂未置可否。他心里最急于做的一件事是为八一支队搞到那批军火。现在这个事情已经是刻不容缓了。战『乱』『逼』近了,可是在宁珂身边生的惨剧,他还是第一次经受。从今以后他将不会对任何恶行感到惊讶了。他懂得了人是一种什么动物。同时也只有此刻,他才感到了为之献身的事业有多么光荣。这是贫穷无靠的弱者的事业——谁能否定这样一个事实?在最残酷的关头,为穷人提供力所能及的保护的,仅仅是这样一支队伍……
这片平原哪,我该憎恨还是挚爱?宁珂好不容易才敢正视这样一个现实八司令的主要人手都来自平原。也就是说,残暴和丑恶就是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自己滋生出来的。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难以让人接受的了,也再没有比这个更为不幸的了。
面对这一切,一个人将怎么办?他只能抓起武器,紧紧地握在手中。
武器在这儿叫“军火”。军人的怒火只有一个喷『射』孔,那是枪管。有邪恶之火,复仇之火,野火和山火。纵横交织的大火烧个不停,烧了几千年,烧白了一个平原,烧塌了高山。宁珂在睡梦中只有火,火焰的嘶叫使他无法不感到恐惧。在这凄凉可怕的夜晚啊,没有一只手的抚慰,没有微风的吹拂,没有可以伏在那儿的一个肩头。他真的成为一个男人了,渴望流血和吼叫。山区和平原、这里的开阔地,似乎正留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午夜里他一次次走出那个厢房,走到院子里。他听到了扑扑的海浪,昂昂的客轮,觉得一天星星又大又热,就要齐刷刷地落下来,像败落的玉兰花瓣一样铺展大地。他觉得该是与这位令人尊敬的曲先生做彻夜长谈的时候了。他要等待一个回答,那声回答或者包含了全部的良知与信念,或者恰恰相反。他隐隐地感到了心上、肩上,一切部位都被沉沉地压迫着。他在这遥远之地的星夜不止一次地思念自己的母亲和阿萍『奶』『奶』。她们的眼睛同样善良和洁净无污——她们在这个夜晚如此深情地注视他。
他坐在玉兰树下的一条青石上迎来了黎明。寒『露』把他的头、衣衫全部打湿了,他整夜都感到头顶的玉兰树叶上落下水滴。好盛的海边秋『露』,好凉的夜。整个夜晚他的眼前都在闪跳着那片火海,它燃烧着,眼看着腾腾跳动的烈焰掠过平原,一直烧到了大海。水浪的颜『色』顷刻之间变为赤『色』,与天空垂挂下来的红云接在一起。他站起来,东方已经红了。鸟儿开始喧哗。曲府大院里那个剃了光头的清滆已经开始在门前洒水清扫了。接着是那个身个小巧的姑娘来到院里,她看到宁珂先是一怔,然后若无其事地去抱柴火。她回到了屋里,炊烟突突地升上空中。就在这一会儿,宁珂看到一个高个子姑娘走出来了,她就是很久以前在花圃里见过的人。宁珂不由得“啊”了一声。
曲綪这一次径直走过来。她惊异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头『乱』成这样,满眼血丝,全身都是『露』水。“你病了吗?……”
“没有,小姐……”
曲綪对他及与他相关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心。可她早就准备好的那些询问此刻全飞光了。她只是怜惜地看着他,现眼前这个人那么瘦那么疲倦——上一次见到的穿西服、结领带的那个形象与今天相去何等遥远。她对他的神秘感有增无减。她听说了黑马镇上的战事,但爸爸妈妈和淑嫂都不肯讲出实情。她问“你知道那场战斗吗?”
“我就从那儿来。”
“能讲一讲吗?”
“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小姐……”他看着她,身上突然抖起来,牙齿都磕响了。嘶叫的火舌,求饶声,喷溅的血……他不停地摇头。他摆脱她探询的目光,嗫嚅着走开了。
淑嫂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曲綪失望地盯住了离去的宁珂。淑嫂走过来。曲綪说“他大概病了,你告诉爸爸……”淑嫂牵上她的手,后来一下抱住了她“我的孩子!”
淑嫂抚『摸』她的头,泪水涌出来,像雨水一样洒到脸上。曲綪惊呆了。“我的孩子,你再不要问他,不要问那场战事了。那儿死了好多人,好多好多,全是被敌人杀死的,最后又放火烧毁……这些不该告诉你,你还是个孩子……綪子,听我一句,别去问他,啊,好孩子!”
曲綪从怀中挣脱了。她的脸『色』蜡黄蜡黄。后来她跑开了。
就在这个早晨,曲予把清扫庭院的清滆叫到了自己屋里。清滆头上冒着淡淡的热气,他只穿了很少的衣服。“老爷……先生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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