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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范看着归云焦急干等,忍不住安慰:“小卓先生不会不来的,他是个有信用的人。他工作忙,又拼命,不知道到哪里赶新闻不能及时赶到吧!”月色也寡淡了,被乌青的云遮着,煤气路灯总因供气不足而忽闪,不安定地照着弄堂里的疏影,有树也有人,但人渐渐少了去,空气便清冷了。生意淡了,小贩们也不急着离开,就着暗暗的光,数着一天的收入,比昨天好的就欢喜得揣好。只有卖糖粥的也许因为今日生意并不好,还在敲着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唱:“卖糖粥哩!”
寂寞地孤独地响在桶长桶长的弄堂里,卷进一阵夜风。归云仍是坚持在原地的一名客,也不知道坚持从何而来。孤身孤影的,被淡漠的光扫在石板路上。老范絮絮叨叨和她扯了很多话,给她解闷。她应和着,但又并没有听清楚老范到底说了些什么话。最后一句,老范叫了:“小卓先生来了,来了!”她微微冷下的心冷不丁跳起来。一串银铃响过,还有自行车穿过石子路上的”咔嗒咔嗒”的震音。卓阳来了。他在夜色里疾奔,越跑越近,人都在喘。她站起迎他,可他却在十步开外,停下来,锁车子。
老范先替她埋怨了:“小卓先生,你看看你,怎么可以让女朋友等那么久?”
归云只觉得他停车的速度是那么的慢,十步的距离又是那么远,看着他弯上又弯下的背影,终于停好了车。他转了身,望着对面的她,跨了两步,停了下来,犹豫了,低下头来。
对面的她静静站定,努力要透过昏暗的灯光和月色望清楚他。她感觉不对头,往前走了两步,看清楚了。他清俊的面孔上,青紫了两圈,颧骨肿着。掩饰不住了,他只好抬头,很难笑出来,他偏笑了,对她说:“我就知道你还在。”归云急了,走过去,情不自禁扯他到煤气路灯下细细看。眉骨颧骨都有乌青,眉眼却还扯着笑,显得满不在乎。“怎么伤成这样?”归云伸手要抚触他的伤,又怕他疼,不敢,抬出手又缩回手。
“和两个小日本干了一架,他们重伤,我轻伤。”老范也看到卓阳脸上的伤,惊呼:“哪能伤成这个样子?你又去做冲锋队了?”他们把他按在长凳上坐下。卓阳淡淡笑一下:“今天有几个日本浪人砸报馆,亏了蒙娜的哥哥来打了招呼,不然恐怕要火烧四马路!”“这群小日本鬼子,真不是东西!”老范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卓阳看着归云,她是担心的,眼里有忧虑。她在为他担心。老范见这样的情景,心知肚明,退下了,管自扇旺火,要为卓阳再下碗馄饨。
“我没事,真的!”卓阳欢悦地看着她,从没这样近,也没这么长。她羞了,要躲,他不让她躲,眼眸紧紧锁住她的。他轻吁:“上海小姐,就是喜欢看西洋镜。”她抬了眼,真好,他凝望她,“让你等那么久,就知道你没走!”“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没走?”“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走。”最后他就不说话,还在凝望她,半脸的乌青,俊俏打了折扣,但眸子亮得人发晕,像天上的星辰。归云被看得脸发烧,垂下头,只好盯着放在自己膝盖上的自己的手,手指一只搭一只,拱成小宝塔,做掩护。如同预期,他的右手覆过来,轻而易举拆开小宝塔,挽起她的左手,握住。力道足够轻,没有握紧的压痛;也足够重,不让她本能地缩走手。归云不是没有使劲,可挣不开,只好被他握牢。
她就这样傻呆呆望着他握住她的手。他在她的心跳加速下开了口:“我有没有机会做你的男朋友?”他又说:“应该是有的吧!”归云脚底虚着,血气全部涌在手指的方寸间,浮浮的,手心冒汗。他也知道。
“你要当心,不要老弄伤了。”她只好这样说。一声“有”扣在嘴边,如果脱口的是“没有”,又是违了心。不脱手,不说“有”,也不说“没有”。时间过得那么慢。老范眉飞色舞,端出馄饨,嗓门又大,一叫:“馄饨来了!”端端正正摆在卓阳面前。
归云方醒转,总有馄饨会到他面前,这个赌的结局,他早知道。卓阳放开了握着她的手,神情快乐,“吸溜吸溜”喝馄饨汤。侧过了半边脸,那半边是完好的,俊朗率真的面孔,在月光和灯光底下有掩不住的得意。归云看他吃的像个孩子,竟能跟着他的神情一起满足。“卓——”“卓阳。”他嘴里塞着馄饨,冲她一笑。她见他笑得那样皮,青着脸,几分滑稽,不由莞尔,欲笑又要忍住不笑。
他在认真说:“我以后不会让你等那么久了。”乌青的云从月亮前移开了,露出光洁的明月,映得一地光华。相约的人一起回家,归云喜欢听卓阳说话。“日本人砸坏了车,触了霉头,我还得自己抗回去修,生死战友是不能随便抛弃的。”
“路边有修理摊的。”她提醒他。“拆卸零件是一件蛮有成就感的事,我小时候就喜欢把我爸的那些钟表拆了装,装了拆,没少吃鸡毛掸子。”她抿着嘴偷笑,才想起来他是读物理的。他的双手把着车龙头,手指修长,指关节微曲,棱角漂亮。这双手会写一手好字,会画画、会拍照、还会修理自行车。这双手,还握过她的手。他的左手从龙头上松了下来,归云似有所感,将右手贴牢裙际。于是卓阳就握了一个空,空下的手没了着落,张了张五指,装着伸展关节似的。卓阳暗自皱皱眉,想到她还没有说“好”或“不好”,没有答案,始终是挫败。不过胜在脸皮够厚,百折不挠,再接再厉:“你还没有回答我。”他是秉着那份礼节,掩着心中的情思,维持着自小熏染出来的绅士的风度。在得知她有未婚夫后,采取了后退的态度。虽然他的行动越来越会逾越了他的思想,但还是怕唐突了她的。在去戏院给她送报纸的那天上午,王老板邀请上海各报社参加孤军战士生产的产品出售发布会,他代表莫主编出席。会后的午宴上,王老板同杜展风寒暄时候夸海口:“展风将来结婚办喜酒,订在新雅饭店或老正兴,我都包了。”展风说:“王老板,我现在只想好好工作,成家的事情再说吧!”“哪能好再说?先成家再立业,中国人的为人之本。”展风在打哈哈:“等我家两个小妹妹嫁出去后,我这兄长责任也尽好,再来考虑个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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