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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歇老老实实地承认道:“夫子,我错了。”屈原道:“你并未曾回答我的问话。”屋子里,黄歇皱着眉头,似乎找不到自己这么说的原因来,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只是不喜欢她现在这样子……”屈原问道:“她现在这样子又如何?”屋外,芈月也迸住了声息想听到黄歇的话。黄歇想了想道:“她从前虽然淘气,但却直率。如今她的却似乎有些……有些,让人不舒服。她不与人说话,也不想与人共处……夫子,弟子觉得,弟子觉得……她这样,似乎、似乎,很不好。”屈原叹息道:“她再不好,终是女儿家,你一个男儿家,何苦一定要将她惹怒。”黄歇童稚的声音道:“她便是生气,也好过如今这般阴阳怪气的。”屈原不语,黄歇有些惴惴地道:“夫子,弟子是不是做错了?”屈原叹了一口气,却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对于芈月这个女弟子,他有点无从着手开始说的感觉。他看得出她对于学习的天份和努力,但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有些事情想得太过乐观,却不知世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种天份太高、心气太强的聪明人,古往今来均不少见。若是自幼太过聪明,把一切想得太过容易,心思用得太过,遇事不能如意,反而越容易受到打击。所谓慧极必伤,便是如此。唯其如此,这样的孩子中,反而不能直白地告诉她什么,因为她的聪明自负往往会让她在一次受教以后假装愉快接受,实则在此以后把你的意见视为耳边风。他看着黄歇,也许只有孩子对孩子,才能够打破她心中的障碍。想到这里,他道:“她既是你的师妹,你以后对她有什么看法想法,便直说出来好了。学问之道,不止在学,也在问。问世人,问世情,既学且问,方能够增进见识。最终所学所学,也不过是为了体验世情,为世所用。”黄歇想了想,却将今日的疑问提了出来道:“夫子,九公主这般,把自己当成公子一样看待,将来可怎么办才好?”屈原也长叹一声。一室内外俱静。黄歇固然是眼巴巴地看着屈原,连室外的芈月也迸住声气,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答案来。好半晌,屈原才道:“记得当日先王让我收她为徒,不过是信了那……”他看了黄歇一眼,还是将“天命”之语咽下,道:“先王确是见她聪颖,不忍她才慧掩没,可是我并没有答应先王。原因是为什么,我曾经对她说过。”黄歇不解地道:“夫子,那您现在改变想法了?您再收她为徒,难道她就能够成为鹰了吗?”屈原摇了摇头道:“不能。”室外的芈月一颤。黄歇也不禁为芈月抱屈道:“那您为什么还要收她为徒?”屈原缓缓地道:“我曾说过,智者忧而能者劳,若公主能够一世无忧,何须学这些东西。若公主不能一世无忧,那么多学一点,多知道一点,也可以为自己多一重应变之能。只可惜,她理解错了。”“错了,怎么错了?”黄歇问。芈月将耳朵紧紧地贴在了门了,她的心跳得厉害。屈原叹息道:“多年以来,她看到能庇佑一切的人只是先王,所以遇上事情,她也只会以从先王为楷模去思考事情。她想成为先王那样的人,以为可以学得先王那样的才识就行。她这些时日以来的异常努力,我何曾看不到。可是我不能说,不好说,有时候人在痛苦之中,若能够寻到一个方向去努力,亦是一件好事。”黄歇失声道:“那她现在努力所学的这一切,岂非无用了?夫子,那你如何又要教她?”屈原摇头道:“不错,她是女儿身,纵其一生都不能像一位真正的公子那样,纵横列国,征伐沙场,可是她又何必现在就知道、就面对。她如今还小啊,等到她真正长大,心志坚韧到足可以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再知道又有何妨。世间的道理很多,人人若都要学了,是承载不了的。若是都不学,也没有什么损失。可是若是学习能够让她有目标,有快乐,让她有更多的智慧去处理以后的境况,又何曾不好呢?”忽然听得门外砰地一声,屈原一惊,方要转身出去看,却见黄歇早已经掀掉巾帕,极灵活地跑了出去。可便是黄歇,却也只能瞧见芈月远去的一角衣袖,追之不及了。芈月转身奋力向外跑去,两边的廊柱,花木,都从她的两边迅速后退。如同御风而飞,又如同驭马而骑,整个人似要将所有的怒火、愤懑、委屈、痛苦都在这不停的奔跑中发泄掉似的。她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不愿意回西南离宫去,亦是不愿意回南薰台,可是除了这两处以外,她亦无处可去。她脑子里乱糟糟地,根本无法分析辨别,只是下意识地避开这两处,下意识地避开宫闱,下意识地择无人处跑去。楚宫本是宫苑为主,有些地方只以花木草林为隔离,并非处处都是高墙深院。她本就住在偏宫,多跑得几步穿林过河,不知不觉自一处半开着的小门中跑出了宫去。她沿着林中小路一直飞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跑到再也支撑不住,砰地一声倒在一个小树林中。她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香气飘来,十分诱人。她折腾这许久跑了这许久,朝食早就耗空了,方才情绪上头自是想不起来,如今躺了这半晌,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脑子竟是一片空白,唯有这香气萦绕鼻端。她坐起来,怔了好一会儿,香气更加诱人了。她不禁沿着这香气寻去,却见不远处有数间草屋,屋前一个灰衣老人,正在烤制一只山鸡。芈月走到老人面前,好奇地看着他,见那人相貌清矍,颌下三绺长须随风飘浮,脸上却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但见他虽然在烤制着山鸡,却半闭半睁,也不转动架子让烤火更均匀,甚至一边都有烤糊的焦味传出,也不见他回神。芈月看得火起,自己上前将架子转动,让另一边的烤鸡烤得更均匀些。那灰衣老人见一个小姑娘忽然上前来喧宾夺主,也不诧异,甚至让出了火堆边的位置,自己又继续袖手坐到一边发呆。芈月也不理他,自己专注地烤完了山鸡,待得香气四溢之时,将那山鸡自火上取下,将刚才烤焦的部份撕掉,方欲将山鸡撕开作对半平分。只是她人小力弱,撕了好一会儿也没撕开,那灰衣老人倒回过神来了,伸手接过,将山鸡撕作对半,递给芈月一半,自己先拿了一半啃起来。芈月接过,却发现这竟是自己想要的那一边,不禁诧异地看向对方道:“咦,你怎么知道我要吃这一边的。”那老人不答,却只吃得甚欢。芈月见她如此,自己腹中也已经饥饿,也顾不上多话,自己埋头先吃起来。那山鸡腹中早抹了香料,虽然烤得不均,调味却是正好。她吃了几口便觉得口干,扭头想找找何处有水,却见一个葫芦递到了她的面前。芈月拔出葫芦的塞子,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抹了抹嘴,道:“多谢。”那老人却还在埋头苦吃。好不容易两人都吃完了山鸡,皆鼓着肚皮打起饱嗝来,芈月便问道:“老伯,你是谁,如何会在这里?”那老人道:“这里是漆园,我便是漆园的看守小吏。”芈月诧异道:“漆园?”那老人指了指树林道:“这林中俱是漆树,这漆树可以割漆,可以用来制漆器。”芈月哦了一声道:“原来我们用的食器,便是漆了这些树汁啊?”那人点头。芈月问道:“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那老人歪着头想了想,摇头迷茫地道:“不记得了。”芈月奇道:“如何会不记得了?”那老人淡然道:“不记得便不记得了,有什么奇怪的?”芈月又问道:“那平常就没有人与你来往吗?”那老人道:“这里清静,自然无人来往。”芈月问道:“没有人来往,一个人不会寂寞吗?”那老人呵呵一笑道:“有清风白云,有树叶草虫,它们都会与我说话,如何会寂寞吗?倒是你,你又如何会来这里呢?”芈月勾起伤心事来,有些懊恼地低下头去道:“老伯,为什么要把人分为男儿和女儿,有些事,男儿能做,女儿便不能做?”那老人冷笑道:“这是什么狗屁话,天地生人,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些无聊的人,自己划出区别来罢了。”芈月心情低落地道:“世间的礼法便是如此。”那老人继续冷笑道:“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赫赫扬扬,皆是狗屁。人生于天地之间,如同万物生长,来去自如。上古之人哪来的礼法规矩,都活得自在无比。等世间的大活人让这些狗屁礼法规矩给管着以后,人的形状就越来越猥琐,心也越来越丑陋了。”芈月惊得站了起来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规矩礼法都是不用学的吗?”“花霏雪整理”那老人道:“那是自然。”芈月道:“可是世间若无规矩礼法,岂不是乱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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