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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看便是看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发亮,她才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放下竹简。女葵知她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虽见她如此,也是暗暗着急,却也晓得是劝她不动的,只得由她。除非是十分不好的时候,才敢去禀告莒姬。这时候便捧了匜盘来,服侍芈月梳洗。芈月伸手于盘内,女葵提匜将水倾于盘中,芈月洗毕。女葵再捧了铜镜来,为芈月解开昨天的总角,重新梳通,再结成总角。芈月站起,对镜看了看无事,便到莒姬房中与莒姬、芈戎共进晡食。莒姬便问道:“你昨日去了何处?屈子的侍童来我这里问了两回,你今日若无事,便早些去同屈子说明。”芈月点头道:“我昨日离开时因见天色尚早,所以去西山那边树林里逛了一圈,故而回来得晚了,想是屈子不知,我今日便去向屈子说明。”莒姬低头只与芈戎喂饭,也无暇顾及,只哦了一声,道:“以后休要如此。”芈月今日本欲到那草屋中将那些竹简再搬回来的,但听莒姬说起屈子问了两回,只得先去了南薰台。她才出了离宫,远远便见黄歇焦急地等在门口,见了芈月连忙跑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问道:“你昨日去了何处,我找了你几回也没见着。”芈月心境已变,见了他微觉愧疚,道:“我昨日出宫了……”忽然想到一事,拉住黄歇的手道:“你来……”黄歇被她拉着往前走,不明所以,便问道:“你要去何处?”芈月却是不答,只管拉着他向外跑去,黄歇连问几声,不得回答,也不再问,只跟着她一同跑去。昨日来时跑得没有什么感觉,回时已觉路途漫长,但因心情激动,因此也无暇旁顾。此时带着黄歇,只觉得恨不得一步便到,又加上黄歇一直在问,芈月又有一颗恨不得立刻炫耀的心,只觉得这小草屋怎么竟会如此之远。好不容易到了,芈月再看看,见仍然是如昨日一般,那老人显是未曾回来过,便放了心,连忙拉着黄歇进了草屋,便要将这些竹简一起搬走。两人一起动手,自然是快了许多,黄歇索性打了一个大包,两人一起将这堆竹简抬了回来,这才拿了两卷竹简,去问屈原。屈原看了竹简,吃了一惊,问芈月道:“你这些竹简从何处而来?”芈月便将昨日的事说了,屈原听后,默然不语,只是看着手中的竹简,神情中似有无限唏嘘。芈月好奇地问道:“夫子,那位老伯是何人?”她观察着屈原的神情,道:“夫子似是知道他?”屈原没有说话,只是抚着竹简上的字,似要把这些字都记到心里,过了好久才道:“这些竹简既是他送给你的,你便要好好保管才是。”芈月点头应是。屈原又沉默良久,道:“你可否将这些竹简借我抄录一遍?”芈月连忙点头道:“夫子既喜欢,拿去便是。”屈原摇头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天性聪明,能悟自然之道,顺手而作,既作之,便置之。既置之,无所用,竹简既可引火,便用来引火。偏你恰好与此时到这草屋,又喜欢这些,那便是自然之道,他遂留与你,此皆自然之道也。我求之录之,便是刻意!”他想了想,忽然又笑了道:“我若不能录之,便会辗转反侧,思之念之,若为了成就他的自然,而让自己刻意拒之,岂非又是矫情。罢罢罢,我观之即可,何必录之。”芈月虽不明其意,却也看出屈原的心思,便道:“很是,我喜欢这些文章,我便想要把他们留下来,这又有什么错呢?”黄歇也连忙点头,却又道:“夫子,上面还有许多字我们不认识,许多句子也不懂,还要请夫子教我们呢。屈原看着眼前两个弟子,点头微笑。屈原接下来便抛开原来的课程,先将这些竹简上的文章让两人一边抄录,一边讲解。如此,《逍遥游》、《齐物论》、《大宗师》等数篇讲过以后,芈月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背地里怂恿黄歇,好几次逼他去问。终于在某日屈原讲完一篇以后,黄歇忍不住问道:“夫子,我们既学了这位贤人的著作,岂可不知道他是何人?”此时窗外春柳低垂,黄莺百啭,屈原心情正好,听了这话,终于道:“此人原也是我楚国公族之后……”芈月咦了一声:“也是出自我芈姓吗?”屈原点头道:“他乃是庄王之后,因此这一分支,便以庄为氏,名周。因吴起变法,诸公族于悼王灵前射杀吴起,因伤及先王遗体,肃王继位以后,追究这些公族之罪,于是庄氏先人避难到宋国,代代相袭芈姓庄氏之族。到庄周之时,因他有大才,于列国周游之时,颇得美名。先王曾请他这庄氏一族回迁,授封就爵,他虽然拒绝先王之聘,却也数次回到楚国,我与他便是当日认识的。”芈月一边听着,一边悄悄地又在身后扯了扯黄歇的衣袖,黄歇只得又问道:“夫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屈原叹息道:“他……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只可惜,太聪明了……”芈月忍不住问:“聪明不好吗?”屈原道:“过于聪明,看得太透,就太过轻易地把自己游离于尘世之外……大王无法聘他,列国诸侯皆无法聘他,他的眼睛看到的不是地上的事情,而是穿过云天之外,九霄之外……”芈月听得心驰神往:“那岂不更好?”屈原叹息:“是,很好,只可惜……”黄歇见屈原眉头深蹙,他作为屈原的入室弟子,知道的倒多一些,便接口道:“身处乱世,一人独善犹可,家国安危却不能不顾。屈子身为楚国公族,楚国兴亡,自是责无旁贷。”屈原却看着芈月道:“你就见过他这一次吗?”芈月点头道:“夫子,那位老伯去了何处?”屈原叹息道:“我也不知道,那日你们回去以后,那间草屋再也没有人去过。”芈月啊了一声,顿足道:“好可惜。”屈原看着芈月道:“那日你跑出去以后,这段时日以来,我看你似乎有所转变?”芈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想了想还是老实承认道:“从前我只想努力以后,就不以不教别人看不起我,欺负我。后来,我觉得,只要自己成为鲲鹏,一飞千里,那么燕雀如何看我,又能怎么样呢?”屈原长叹一声,这个女弟子的聪明,让他隐隐有所不安。庄周的话,似乎是为她找到了另一个出口,但又似是给她不同的影响,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这种影响是好是坏。但转念一想,乱世之中,一介女流之辈,又能希望她如何,她能够懂得自保,便是最好的结果了,而庄周的“独善其身”,对她来说,应该是最好的方向了吧。放鹰台忽忽三年过去。这三年里,芈月也从一个小小女童,变成了一个小小少女。而小小的西南离宫,早就已经限制不住她的活动。她跳出低小的宫墙,在黄歇的带领下,跑到更广阔的空间去了。树林里,一只肥硕的锦鸡停在树稍头,快乐地鸣叫着。不远处的树上,一只弩弓悄悄瞄准,箭头铮亮。一只手扣扳弩机,弩箭飞出。但见锦鸡应声而落,然后,被拨毛,清洗,叉在一根树枝上,变成了一只香喷喷的烤鸡。一个男童拿起烤鸡,露出了高兴的神情,正想张嘴大嚼,另一只略小的手却伸过来,将整根树枝都拿走了。男童转头看去,已经是苦了脸,叫了一声道:“阿姊。”芈月大模大样地将弟弟芈戎辛苦了半天才烤好的烤鸡夺了过来,道:“戎,你如何偷懒不去学习,倒来这里游玩?”芈戎早知道自己亲姐姐这种遇事前先扣自己一个不是,好借以名正言顺可以欺负自己的习性,反驳道:“我才不是游玩呢?礼乐书数射御,射艺亦是要多加练习的。”芈月羞羞脸道:“说什么练习射艺,不如说是你嘴馋。”芈戎反驳道:“阿姊若不嘴馋,便休要吃我的烤鸡。”芈月嘻嘻一笑:“我不是嘴馋,我是试试你烤的东西能不能吃。”说着,便张嘴撕下一只鸡腿来大嚼。芈戎便顾不得说,扑上去先去抢夺起来。两姐弟正争得快意,却听得后面叹息一声。芈月一惊,手便一松,整只烤鸡便被芈戎夺了过去,迅速地跑远了。芈月只得回过头去,笑道:“子歇哥哥。”她与黄歇自三年前的那次相争之后,早已经冰释前嫌。她本是早慧之人,只因为陡生变故,而不愿意与人接近。经了那件事以后,打开了心扉,与黄歇竟是两小无猜,同读书、共习艺,情谊渐深。莒姬虽然待她好,可是更看重芈戎;屈子虽然学问高深,但政务繁忙;芈戎虽然信服于她,但却年幼识浅;若论奴婢之流,更是无话可说。也唯有黄歇,是她的同龄人,她有什么话,他都会听着,她有什么想法,他都能够知道,她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转头他永远会在她的身后……此时她的行为,虽然不能完全算是欺负弟弟,但这种与弟弟相处的情况,却是一种常态。可是性子偏“正人君子”的黄歇,却是一定不会喜欢这种情况的,一定会说教的。她亦知道对方是好意,所以被他撞见,不免有些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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