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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待真正的钦差一行浩浩荡荡到了荆州城,已然是中元节前几日了。
论理,钦差奉天受命,见人如见天子。先头便遣了人快马加鞭来报,是今日午前冯钦差能到荆州城外,自然荆州城内众官迎候,连城里百姓也忍不住围了道路两旁,空巷窥视钦差仪容。
冯玉京微微撩起车帘,只见城门外车马并列,立了好几位专程接风而来的官吏,为首一人却并不着官服,只一身朱红底蝶纹织金纱圆领袍,头上一顶赤金莲花冠,罩一件四合云纹黑缎披风,看去贵气逼人,迎风而立。
“殿下……”他心意摇动,已是再不肯放下车帘。
“大人,道上风烈,您身子初愈便舟车劳顿,还是将帘子放下吧。”随他同车侍候的乃是重华宫内侍总领竹白,见他这般情状也不由叹气,“便是要同殿下叙话也还需一阵子的。”他自侧君入东宫便被拨了总领内侍官,皇女离京后又是一直随在冯玉京身边的,晓得他这三年艰辛。如今殿下在外使力了一回,解了重华宫困境,可侧君却是浑然忘了三年孤苦,眼见着是不及待了。
“殿下想是在风里等许久了,我们尽量赶着些。是我不好,只想着先遣人报一声全礼数,却没想着她亲自来接。”
银朱识相地不说话。她是少阳王身侧贴身的侍婢,一个是脾性温和多有照拂的侧君,一个是侍奉多年的旧主,她又不像竹白一般算主子的半个长辈,此时替谁说话都不合适。
皇女远远见着车帘撩开了没放下,虽见不着里头真容,也晓得必然是先生了。她紧着解下身上披风,往前迎上去,一路同马车遇上。
暌违三年的侧君扶了竹白的手缓缓走下车来,眼底还有几分倦乏,看去憔悴许多。
“先生。”她伸出手去,替了竹白的活,接下了侧君拥进怀里,“先生辛苦了。”
他瘦了许多。原本就不是什么精壮的身子,这下更是瘦骨嶙峋,纤细得骇人,快要连衣袍都挂不住了。
“好了,殿下……臣还未拜见过殿下,如此行事不合礼数……殿下……”
“先生还说孤呢,早见着先生撩了帘子也不放,被风扑了怎么好。”她展开披风给他围上,“先生清减了许多,看着可不是见什么绰约风姿,羽化登仙,只显得憔悴而已。”少女嗔道,指尖轻柔地绕过脖颈,给他系上平结。
她丝毫不见变化,只是因着全道巡察,叫夏日里的烈阳晒黑了几分而已,仍旧是离京时同样的娇艳容颜。现下使起性子来也还是同从前一般,几分娇几分灵,他实在是习惯性地便生不起气来。
“教殿下担心了,是臣不好。”侧君握住皇女的手,温言笑道,“快进城吧,别让大人们等急了。”
“殿下同王夫恩爱,看去一对璧人一般,下官多等片刻又有何妨?”许留仙笑道,“冯大人同殿下还请登车入城吧。”她做个请的手势,又朗声道,“下官才是该恭迎冯大人。”说着同沉晨躬身长揖,“见过太子太师、少阳王夫,请大人入城。”
冯玉京这才松了手,向许留仙同沉晨还礼,又另着人牵了马来,上马入城去,与皇女并辔而行。
荆州城不算大,主道不过就那么几条,乘马去官署也快得紧。可分明是不甚长的路,冯玉京却还是觉得长得很,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的殿下,却见少女也正盈盈看着他的方向。
一时间四目相对,浑忘了两旁夹道看热闹的众人。
“怎么了先生?”他为今日进城,特意换上了一件青袍襕衫,作士子打扮以表谦逊。他是适合这种清冷颜色的,看去别如谪仙人,有清雅君子之风。
“许是久不见殿下,臣忍不住想多看看。”他毫不避忌,只是将声音较平日里更低些,“臣思念殿下。”
沿途自京畿南下而来,见着汉岳道枯干却尚存生机的土地,他便早捺不住想要见到妻君的心思了。前三年她还同尤里乌斯一处,以商网的巨富自是不会亏待了她,还不如何忧心。只是这一两月来看道内境况也晓得她日子简素,定是吃睡都不甚精的。
怎么说也是自小宫中娇养大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怕她过不惯简朴日子。
“阿瑶也想先生。”她笑,伸了手去拉他,借着袍袖的宽大盖住底下十指交缠的双手,“是阿瑶没顾上先生,才让先生在重华宫遭罪。”
“现下都过去了,”他温声道,“殿下此番做出了功绩,臣也得了殿下惠泽。”
旁的都只字不提。
女皇派了他来未必不是存着几分东宫旧人起复的心思。不论是要制衡老四还是为再立储君做准备,都需要他们这些人先有些威信才好压住朝中。谁不知道冯玉京是她的授业恩师,也是她名正言顺的侧室,说是督办核查,实际定然是全要偏向她的。
这一下是解决了燃眉之急,但也无异于饮鸩止渴,迫使老四一派加紧动作。
“冯大人,殿下,官署已至,还请下马。”小吏迎上来。
两人这才放了手,分别下马往衙内去。
“殿下不知道,城里已传开了,冯大人同殿下是恩爱好合,璧人似的,般配得紧。”许留仙顺口揶揄道,“都说是天仙下凡来救汉岳,惩污吏的。”
何光美同于陵两个被下了狱,现下荆州刺史同汉岳道按察使的公务全是少阳王一人担着,琐碎繁杂,此刻还在官署办公。
“许长史身为一州长史,怎么也跟着唱和……莫不是明日里还要请了说书先生来演一遭?”皇女无奈得很,这是算她失了气度,道中就忍不住同先生叙话起来,现下有什么风闻也只能自己受着了。
“殿下忧心什么呢,不过是赞颂殿下仁德,冯大人又是那般谪仙似的人物,现下殿下本就被捧着,又不至于说出什么不好的来。”许留仙笑得狡黠,“不是正好中了殿下造势的下怀么。”
“嘁……”皇女无奈,“罢了罢了,势头是造了,孤只求多降雨水,连着好几天没沐浴,实在是受不了了。”到了七月间,虽说总算扛过了旱情最猛的时候,又降了几场大雨,终究是供不应求,还是缺着,只能先保了农地,至于城中便只能靠几口井水了,自然官署需带头削减用度,豪绅之家也只能派了小吏看守,谨防过度取用罢了,麻烦得紧。
官署外起了风,吹起灰尘来。
“殿下此番是苦着了。”许留仙还是笑,斟了茶壶才发现里头只有白水,“怎么也没人替殿下庵茶?”
“哪有那许多柴火炉子整日整日烧了来泡茶,滚水放凉也能将就些。”皇女倒不甚在意,“先生……冯钦差如何了?”
“知道殿下挂心,臣想着冯大人是殿下侧君,安排了与殿下同住一院,现下在后院里休整。”
好容易处理完公务,皇女才总算回了下榻的后院。一进屋便见着烛火明亮,刚到任的钦差正在灯下看先前理好的卷宗同各项物证口供。他在室内便摘了首服,只用了一根发带将头发束起来,一身家常的道袍,看去很有几分飘逸风流。
见着皇女换了衣裳回来,玉京也不由微笑:“殿下回来了。”
“嗯,先生在做什么呢。”皇女凑过去看,原来是汉岳道贪墨案的卷宗,“明日要提审?”她见着手边还有一份口供,不禁暗叹他到底闲不下来,已经是全准备好了。
那千秋被关在沉晨屋里两月,此时总算到了问话的时候。他惦念着亲王殿下许诺的“一个位置”,自然是什么都如实吐了。
“殿下是要留着他入重华宫?”待摒退了旁人,侧君才开口问道,“他出身勾栏,身世不清,怕是连郎侍也不合适。若是来日殿下再临东宫,便是奉仪也当不得的。如今朝中都盯着殿下,殿下若是喜爱他,收做贴身的侍官便罢了。”
“先生想哪里去了?”见他是极认真地劝解,皇女哭笑不得,坐去侧君身边,“我是想着,让他去阿兄府上,叫阿兄看着他,做个贴身的侍官也罢了,有体面有富贵的,免得落下什么把柄到旁人手里。我可都没碰过他呢。”她将下巴搁到侧君肩上,轻声娇笑,“旷了几个月啦。”
“殿下……!”冯玉京一时羞臊起来,急急喝止了皇女,白皙面上泛出几丝血色,“便要臣侍奉也是就寝时候,此时说这些……这些荤的,实在不合殿下身份。”
“先生这样情态实在难见。”她忍不住笑,“放心吧,先生车马劳累了一路,听白叔说又是大病初愈,今晚早些歇了好,我哪就缺了这个。”少女的手环在书生腰上,“不过是太久不见先生,想和先生在一处罢了。”
一时只剩下窗外渐响的风声,簌簌扫过,带着叶片摇晃的沙沙声来。
侧君实在没办法,只得腾出右手执卷,左手放到妻君背脊上,由着她靠在怀里,“好,臣陪着殿下。”他守了重华宫三年。到底皇女是被逐出京,自然也没个府邸,他是已经配了少阳王的侧君,不好回冯府,女皇也没有下旨给他另配住处,只能不明不白照旧住在重华宫里。
看现今情形,大约女皇还是想让她来做这个东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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